第一章 無頭男的擁抱 第三節

當時,麻衣子竟然對通子說了句「一起去看看吧」。

這話把通子嚇得顫抖起來,並堅決拒絕。因為她已下定決心,再也不去那裡了。那個被砍掉腦袋的男人,脖子汩汩地流出鮮血,向自己追來。最後終於被他追上,抱在懷裡。即便是在長大成人後的今天,讓她到那樣的地方去也是不敢想像的。更何況通子當時還是個孩子,就更是如此了。

然而麻衣子非常執拗。她用手帕幫通子擦乾淨眼淚,笑著說:「今天時間不早了,外面挺黑的,而且馬上就要吃晚飯了。我們明天去看看吧,好嗎?」

麻衣子說了好幾次。她的好奇心很強,雖然通子不大情願,但還是認識到了這一點。

通子當然不願意去。但畢竟和麻衣子之間還不太熟,有點不好意思拒絕,所以當時她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呢?應該是和父親一起吃了晚飯,但通子已經全部記不起來了。估計那晚的餐桌也和往常一樣枯燥乏味吧。席間,有關之前自己所經歷的可怕事件,通子一句都沒對父母提起。打那以後,這更成了通子的一種慣常態度。開心也好、傷心也罷,通子只會對麻衣子說,卻不會對父母說。面對父母,除了生活中必要的交談外,通子從不多說一句話。究其原因,大概是母親的反應總是不溫不火,給人感覺囂張跋扈。對於通子平日的情緒,她根本毫無興趣。

第二天醒來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呢?腦海中已沒有準確的記憶,只記得那天晴空萬里,天氣很好。或許也正因如此,父親才會同意患病的麻衣子出門散步的吧。這種事一般都要父親點頭同意,這可能是父母之間達成的協議。

印象中的麻衣子體弱多病,被幽禁在家中,就連出去買些東西也無法隨心所欲。通子當時還是個孩子,多虧發生了那樣的事,她才知道麻衣子的情況。「啊,好開心,他同意我外出了。」通子記得麻衣子帶著自己離開家時,曾經這樣說過。

現在回想起來,這句話如同女學生說出的,十分幼稚。但當時通子心裡卻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對當時的通子而言,麻衣子是個比自己要年長許多的成年人。

事實上,當時的麻衣子也不過是個小姑娘罷了。當年通子六歲,麻衣子應該只有二十歲。通子與麻衣子之間的年齡差,就只有區區十四歲。

走出家門之後又往哪邊去了呢?從這裡開始,通子的記憶再次出現混亂,沒有絲毫真實感。走出家門後究竟是往左還是往右,如今通子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

走在盛岡那堆滿積雪的冬日街道上,腳下的感覺就像在天堂漫步一樣飄忽。也可能是強烈的恐懼令通子產生了這樣的幻覺。或許這也是一種逃避方法吧。但因為逃避的作用沒能充分發揮出來,路上的風景反而在記憶中化為半透明。是現實?還是夢境?通子完全拿不準。

而且在通子的記憶中沒有冷的感覺。這一點讓她感覺非常不可思議。也沒有疲憊的感覺。記得當時她們倆走了很久,可自己那六歲的雙腿卻未感覺到絲毫疲憊。所以通子總覺得這段記憶很不真實。

走了好一陣,兩人來到一處空地。通子還能回想起那裡的景色,而且記得到那裡之前她們走過一條很長的坡道,卻沒有明確的距離感,也記不起花費的時間。麻衣子說「到了」的時候,眼前就是那處給通子留下恐怖回憶的地方了。

話說回來,麻衣子為何會知道是在那個地方呢?這一點也讓通子搞不明白。是之前告訴過她嗎?一個六歲的孩子,能把那地方在哪兒說清楚嗎?

記得那是一片白茫茫的原野。如今的通子依舊能依稀記起當時的光景,但這段記憶中並沒有鐵軌。不知為何,無頭男抱住自己時,總記得腳下有一條鐵軌穿過。

她和麻衣子兩個人就那樣獃獃地佇立在那片空曠的荒野中央。記得似乎站了很久,通子放下了懸著的心。周圍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半點血跡。通子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

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事呢——對了!通子想起來了。之後發生了一件極其恐怖的事。麻衣子蹲下,開始用她那白皙的手指在雪地上挖了起來。後來——

通子全身上下都冒出了雞皮疙瘩。人頭從積雪中露了出來。通子慘叫一聲,往後跳開。現實中的通子也忍不住叫出聲來,蜷起了身子。

聽到孩子的叫聲,麻衣子扭頭看向通子。令人吃驚的是,她的臉上竟帶著一絲笑意,通子感到恐怖不已。她完全無法理解麻衣子心中的想法!陽光在潔白的雪上發生反射,照亮了麻衣子的下巴。一瞬間,她秀美的臉龐看起來如同惡鬼般猙獰。通子想哭,遠遠地躲開了麻衣子。但她卻沒有勇氣獨自一人回家去,只能呆站在原地,一臉哭相。

遠遠望去,只見麻衣子把人頭放到雪地上,從懷裡掏出白布,緩緩地把人頭包好。不一會兒,通子便看不到人頭了。她那熟練的手法,在讓通子感到欽佩的同時,也令她感到更加強烈的恐懼和噁心。她的手法太嫻熟了。

麻衣子拿起白色的布團向通子走來,臉上依舊帶著微笑,彷彿是在嘲笑通子的膽小一般。麻衣子的笑容和平日沒有絲毫分別,通子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再次走到她身邊。

只是通子不願再牽著她的手,因為她手裡拿著那麼恐怖的東西。通子和她保持著一段距離,不管麻衣子怎麼催促,也絕不跟上。因為在通子心中,除了有對拿著那種東西依舊行走自如的麻衣子的敬意外,還感到了陌生。

麻衣子徑直向家走去。明白了她的想法之後,通子不禁有些心慌。她該不會是想把那東西帶回家裡去吧?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過這樣的想法應該是在很久以後,在培養起批判精神之後,才在通子心裡湧現的吧?也許當時的通子心中根本沒有任何想法。區區一個小孩,是沒資格對大人所做的事說三道四的。雖然心裡有些怕,但她還是默默地跟在麻衣子身後。

穿過家門,庭院里的積雪和外邊的差不多厚,麻衣子踏著積雪走上檐廊。她打開玻璃門,向通子招了招手。那一刻,通子心中首次出現了不想從檐廊進屋的想法。磨蹭了好一陣,看到麻衣子拉開潔白的拉門準備回屋,通子才走上了檐廊。

進屋一看,只見麻衣子已把用白布包裹著的可怕東西胡亂地放在了榻榻米上。隨後,她打開桌旁的硯盒,拿出折好的白色宣紙放在桌上。她告訴通子她要「抄經」,但當時的通子不可能明白這種字眼的意思,所以估計當時麻衣子用的是「謄抄佛祖的經文」這類更加淺顯易懂的辭彙。

麻衣子站直身子,從書架頂上從容不迫地拿下一隻大金屬罐。書架是用木紋細膩的紅木打造而成的,裝有左右對開的玻璃門。玻璃門內側蒙著一塊有蕾絲邊裝飾的白布,麻衣子平日很喜歡它。記得後來過了很久,麻衣子才告訴通子,那個書櫃里放的全是她最喜歡的書。

麻衣子從書櫃頂上拿下來的金屬罐很大。但她告訴通子說很輕,讓通子拿著,通子用雙手捧著它的時候,視線被遮住了大半。罐子的蓋子上畫著一位金髮女子和一艘大型汽船。

「這是美國製造的餅乾罐。因為美國是大國,所以連餅乾罐都這麼大。」

當時麻衣子就是這麼解釋的。這也是當時的日本人對美國最直接、最樸素的認識。蓋子蓋得很緊,麻衣子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打開。罐子打開時發出哐當一聲,是金屬碰撞所特有的聲音。罐子里空空如也,內壁散發著金色的光澤。

麻衣子先將寫滿經文的宣紙鋪在罐底,之後才把那個白布團輕輕地放進去。通子好想大聲叫她趕緊關上蓋子,麻衣子也似乎看穿了她心裡的想法,立刻關上了蓋子。通子記得自己當時舒了口氣。感覺好像只要那團白色的東西從視野中消失,所有的災禍就會遠離自己。

麻衣子閉上眼睛,對著罐子雙手合十。不必催促,通子已經學著她的樣子合十祈禱。

「祈禱過了,沒事了。死者會安息的。」

麻衣子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唱歌一樣,悅耳動聽。通子心想,原來她不光臉蛋長得漂亮,聲音也這麼好聽。

「我說,小通。」

麻衣子總喜歡這樣叫通子,通子也很喜歡這種優雅的叫法。雖然第一次聽她這樣叫自己時,通子羞得面紅耳赤,但後來就習慣了。父親和母親每次都是大叫一聲「通子」,聽起來就像憋了一肚子火一樣。通子很討厭他們這種粗魯的叫法。不知為何,母親給通子的印象是整天牢騷滿腹,通子記得自己從未和母親敞開心扉地交談過。

「廚房的灶台旁邊,不是有把小鏟子嗎?」麻衣子說道。

之後她讓通子把那把鏟子拿過來。這件事也被通子的記憶保留了下來,她記得自己立刻照辦了。

廚房裡陰冷昏暗,雖然放滿了東西卻不知為何總讓人感覺空蕩蕩的。從這種印象來看,當時通子也不喜歡這裡。那時,家裡還要燒柴煮飯。那是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而生活在東北地區的女人本來就整天事很多,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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