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殘破的圓環 第六節

「我剛來東京的時候,對這兒一點也不了解。」熬了三天,第四天的深夜,渡邊由紀子終於扛不住,開口說話了。

中村吉造第一次聽出,在由紀律子的話里,居然帶著那麼濃重的越後口音。

「商店在哪兒,醫院在哪兒,警察局在哪兒……這些我全都不知道。到處都是髙樓,看得我暈頭轉向。遇到事情,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去找誰商量。」

中村有些聽不明白她要說什麼:「混蛋,你在東京沒有什麼熟人或親戚嗎?」

由紀子用力地搖了搖頭。此時她臉上的表情,中村以前見過很多次。

「朋友呢?井比敦子跟你不是好朋友嗎?」

「有的事能跟朋友說,有的事不能。」

「嗯。」

「我那時很怕東京,不……現在也怕。」

「畜生……為什麼?……」在東京長大的中村吉造,簡直無法理解由紀子話里的意思。

「我生長在越後寒川,家裡很窮,從小到大,都沒有出過門,我到過的最大的地方,就是讀高中時待的村上鎮了。所以,頭一天我剛到上野車站時,聽說到北千住,還要換乘電車,簡直嚇傻了,完全無法理解。最後我是走路去的,一路上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街上那麼多人。走著走著我就想,真是太可怕了,以後我就要在這種地方生活了。那種感受,是你們這些在東京長大的人,所永遠都無法理解的。」渡邊由紀子邊說邊抹起了眼淚,「剛剛上班的時候,單位里的同事,總是喜歡欺負我。但我一直忍著,想著終究有哪一天,自己一定會贏過他們的。」

中村吉造突然想起,上次在神樂坂附近的咖啡館裡,和渡邊由紀子見面時的情景。那時感覺由紀子渾身上,都下充滿了自信,原來那隻不過是虛張聲勢。現在看到的渡邊由紀子,顯得那麼弱小、那麼無助。

「我從小就沒有父親,沒受過什麼教育,更談不上社會經驗了。所以,不但對城市裡的一切一無所知,包括對自己自身,也幾乎什麼都不了解。跟菱山發生關係後,我的月經停了,然而我卻一點也沒有在意啊……」

「你說什麼?……」中村吉造大吃一驚,幾乎喊道,「賤人,你懷過孕?……」

渡邊由紀子默默地點了點頭:「我說過,那個時候的我,連醫院在哪兒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能做,就只能在屋子裡哭!……」由紀子的情緒,不由得變得有些激動。

中村完全沒想到,會有這種事,競有些慌亂起來。

「這件事情,你怎麼不跟菱山說?」

「我覺得對他說了也沒用。」

「那總可以跟井比說吧?」

「跟她就更不能說了,要是傳到老家去,那可怎麼辦?」

「你的同事呢?」

「女同事都不正眼看我,男同事就更不用說了……」

「那你……最後怎麼辦了?」

「後來沒辦法,我只好在千馱谷的住處……偷偷地把孩子生了下來。」

「什麼?那你的工作呢?……你那時不是一直在『夢丸』酒吧里干著嗎?」

「我很瘦,肚子也不是很顯眼,沒有人發現,我自然也不會說。一直到生產前的三個禮拜,我才辭職。」

千馱谷住宅的鄰居們,總聽見屋裡有嬰兒的哭聲,原來那就是由紀子自己的孩子。

「你一個人在家裡把孩子生了下來?」

「是的,當時我受了不少罪,心裡又害怕,好幾回都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孩子的臍帶還纏到了身上。」

「鄰居們都沒有發現嗎?」

「我把收音機的聲音放得很大,別人聽不見。」

「真可怕!……」中村嘆了一口氣,「後來你騙鄰居,說是朋友的孩子。暫時放在你這兒的?」

「是的。」

「幸虧沒出什麼大事。」中村暗暗嘆息著,「後來呢?……那孩子現在在哪兒?」

由紀子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沒辦法撫養他,我想過送人,也想過乾脆把孩子扔了。」

「最後怎麼辦了呢?」

「有一回我跟井比敦子一起,到六本木去,走在街上時,突然想到後面那條路上,有一個神社。我想,要是把孩子扔在那兒,神社的人總不會不管吧?……也許會把他撿去,沒準還能收養他。」

「這樣啊。因此,在去年的六月十五號,你把孩子扔在了出雲大社?」

「確切地說,是六月十六號凌晨。孩子是六月十三號生下來的,那天是星期六。」

「你記得還挺清楚的嘛,那後面的事情呢?」

「回家後,我心裡一直不痛快,於是我又搬了一次家。」

「這次你就搬到了參宮橋那邊。」

「對,搬家的那天,整整下了一天雨,我十分擔心,心裡牽掛得很。」

「牽掛那個孩子?」

「是啊!……」

「擔心他會被雨淋著?」

「是啊!……」渡邊由紀子謹慎地點了點頭。

「是男孩還是女孩兒?」

「男孩。第三天晚上,我又到六本木那家神社去看了看,孩子已經不在那裡了。我四處看了看,心想孩子一定是被人抱走了,正想回去,突然一個穿著警察那種制服的人,把我叫住了。我嚇了一跳,轉身就跑,但下雨路滑跑不快,馬上就被他抓住了,他揪住我的胳膊,把我帶回到神社的辦公室里,問了我很久。沒想到那個人一點都不凶,我以為他是警察,其實不是,他只是個保安。我到東京來以後,還沒碰上過這麼好的人,就什麼都對他說了,包括孩子的事。他不但沒生氣,還十分同情我。告訴我會幫忙,打聽一下孩子的去向。」

「哦,這麼說,他就是土屋昌利了?」

「對,後來才知道,他家和我家,在同一條電車線路上。」渡邊由紀子含著淚嘆息著說,「認識了以後,他經常到我住的地方來看我,還真幫我查到了孩子的下落。」

「孩子在哪兒?」

「那天半夜,就是土屋昌利先發現了孩子,正束手無策時,住在神社辦公室的社長,恰巧起來上廁所,看到了這一幕。土屋急忙向社長說明了情況,社長說,有一對常來神社上香的中年夫妻,正想領養一個孩子。這戶人家向神社捐過不少錢,對神社的大小事情都很熱心,乾脆就把孩子,送給他們收養。社長還說,告訴別人,孩子是撿來的,終歸不大好,不如說,是自己一個親戚的孩子好了。土屋昌利於是就把他探聽到的這家人的住址,偷偷地告訴了我。」

「混蛋,原來是這樣!」中村吉造不禁暗暗想道,怪不得那天神社社長,像是故意隱瞞著什麼事情似的。

「可是……」中村吉造開口剛說了一句,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了。

那個孩子是渡邊由紀子和日高源一的,他們兩個可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啊!難道,由紀子連這個也不知道?不可能,她心裡肯定很清楚。

由紀子似乎猜到了中村的疑問,她淡淡一笑,慢慢地搖了搖頭:「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啊?……」

「我跟他……不是兄妹關係。」

「什麼?……」

「源一手裡有他母親留下來的遺書,裡面寫得很清楚。源一是他母親和前夫的孩子,不是日高元太郎的。沒有具體提到他的父親是誰,只說是青森縣一戶大地主的兒子,比源一的母親小四歲,他母親曾在這個地主家當過用人。

中村吉造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個樣子的,他獃獃地看著由紀子。

渡邊由紀子於是繼續說道:「我自己也很不放心,認為源一一定是元太郎的親生兒子。但源一母親留下來的遺書裡面,卻寫得十分清楚,不可能有錯,源一把遺書給我看過——當然,是在我懷上孩子之前……」

原來是這樣,這麼說,兩人完全不存在血緣關係,孩子的健康也不用擔心了。

「我從沒想過要弄死這個孩子,想自已一個人把他養大.可是……」

「太困難了。因此,你才會把孩子放到神社的香資箱後面,是嗎」中村吉造警官順勢推斷著說道,「後來,土屋昌利經常到你住的地方找你,還把孩子的消息告訴你,這樣就慢慢取得了你的好感?」

「的確就是這個樣子的啦,他是頭一個對我這麼好的人。」說到這裡,由紀子突然哽咽了起來。中村靜靜地等她平復心情。

過了一會兒,由紀子緩緩地再次開口了:「我再也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了,真希望能有個人依靠。而且,我也不想再做陪酒小姐了。」

「那你想過要嫁給他嗎?」

「嗯,想過。」

「可後來為什麼又去了『布袋屋』呢?」

「為了攢錢結婚,光靠他一個人掙錢,我的心裡總有點過意不去。我不願意那樣做啊。」

「可是後來,『布袋屋』的老闆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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