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僵冷的風土 第三節

渡邊食品店背後並不是海灘,而是一條由混凝土築成的不高的提壩。靠海一面的斜坡,也是用混凝土鋪成的,上面並排擺著幾艘已經弄上岸的、體積不大的漁船。

從東京這類大都市來的人,大都沒有見過大海的這種架勢,狂暴的海浪在雪花和狂風的助陣下,就像一群不要命的士兵,一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喊聲,一邊不知疲倦地向前衝擊。浪頭運足了氣力,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堤岸上,碎成一片片白沫和水花,再被背後刮來的風,送得很遠很遠。

狂風肆意地撕扯著中村吉造那小子的衣服,在他耳邊嗚嗚作響,既像是盛大的迎賓曲,又讓你震懾於它那充滿敵意的威力。

中村心裡暗暗稱奇,他從來也沒有見過,日本海如此喧鬧、嘈雜的樣子,大自然的各種聲音,在北國的冬日裡,竟然如此令人震撼地協調、融合。在廣闊的天地之間,激情四射地演奏著天籟般的樂曲。在這海天之間的合奏曲中,他似乎隱約聽見了幾聲,被風浪蓋住了的說話聲。遠遠望去,只見那幾艘漁船邊,有兩、三個人影,正在風雪中忙碌著。

中村把身子探出堤防,無邊的大海,頓時整個展現在眼前。海浪彷彿是從地心滾滾湧出的,向前撲去又退回,如同大自然這頭怪獸那狂跳的脈搏。

中村倆著身子,順著堤防,向遠處望去。前方有幾塊巨大的岩石,直挺挺地聳立著,彷彿是從山上,直接掉落到海里的,在海面上迎面抵擋潮水的襲擊。真是一處獨特而美麗的海岸風景。

中村從口袋裡掏出土屋的照片,照片上,土屋身穿T恤衫,站在海風中,身子似乎有些瑟瑟發抖。風太大了,手裡的照片幾乎要被颳走,他只能粗略地將照片里的背景,和眼前的這幾塊岩石做個對比。一點不錯,這張照片就是在這裡拍攝的。

中村又走回到公路上,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山,天黑前還有一點時間,中村捨不得就這麼匆匆離去。他本能地感覺到,渡邊母女身上,還隱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中村打算利用這點時間,在附近繼續打聽打聽。

雖然和渡邊榮談話的時間並不長,但中村的心裡,已經抑制不住地,產生了幾個疑問。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渡邊榮最後那驚愕的神情,到底有什麼原因?……同時,這對本應是相依為命的母女,關係卻並不算親密,這到底是為什麼?……然而,女兒每月都從微薄的工資中,拿出點兒錢寄回來,這一舉動又讓人覺得,女兒對母親的生活非常關心。母親在這偏僻的漁村,開了一家小店,按理說,生活應該不成問題,關係不是很好的女兒,為什麼還每月按時給她寄錢?

除此以外,雖然雙方聯繫不多,女兒卻千里迢迢,專門把對象帶回家裡來,讓母親見見。這對母女的關係,委實有些奧妙啊。

此時中村的身體,已經凍得實在受不了了,似乎每個關節都在隱隱作痛,對於在都市裡生活慣了的人們來說,北方的這種寒冷天氣,是根本無法忍受的。中村現在只想喝上一杯熱咖啡,實在沒有,能來幾口燒酒也好。

可惜的是,這條短短的街上,根本找不到一家熱飲店,無論是咖啡館還是小酒館,一家都沒有。由於工作的關係,中村至今為止,已經跑過了不少地方,也常去偏僻的農村。然而,像這種連口熱水都喝不到的地方,恐怕還是頭一回遇見。

轉了一圈,中村又回到了剛才路過的餐廳門前,裡面依舊毫無動靜,看起來沒有一點營業的樣子。但仔細一瞧,灰濛濛的玻璃門,似乎並沒有關嚴。中村大著膽子,推開門走了進去,回身把門關好的時候,還能看見雪花在腳下飛舞。

屋子中間擺著幾張吃飯用的桌子,桌邊坐著一位老人,回過頭奇怪地看了他幾眼。看起來像是廚房的門後面,露出一張老婦人的臉,年齡估計五十歲出頭,像是這裡的老闆娘。店裡一個吃飯的客人都沒有。

屋子的角落裡,取暖用的煤油爐,吐出橘黃色的火焰,中村本能地快步走到爐邊,蹲了下來。同時回頭大聲說道:「勞駕,能給我弄點兒吃的嗎?」中村覺得自己的臉頰,被凍得硬邦邦的,感覺自己的聲音都有點兒變了。

「實在不湊巧……」老闆娘一張口,就讓中村的心涼了半截;可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下半句。老婦人的眼裡充滿戒心,似乎對來歷不明的外人並不歡迎。

「我們店只對固定的釣魚客開放,冬天不營業。」老人在背後冷冷地補充了一句,不用說,這兩位一定是夫婦店店主了,說話時都帶有濃重的當地口音。

「那能不能讓我喝一杯茶,或者咖啡,來杯燒酒也行,喝幾口暖暖身子我就走。」

中村可憐巴巴地哀求道。想到要再回到外面的風雪裡,他心裡有一百個不情願。這條街上只有這一家餐廳,除了這裡,連個待的地方都沒有。

要再回派出所去嗎?可那裡也只有一個房間,不能睡覺啊。

「紅茶可以嗎,我可以給你來一杯。」老闆娘在裡屋答道。

「太好了,太好了,就來杯紅茶吧。」^中村迫不及待地連聲應道,並在老人旁邊,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他從兜里掏出一盒煙,向老人讓了讓,老人默不做聲地伸手拿了一支。

「這個地方,實在太冷了!」中村髙興地湊近老人搭訕。老人不發一語。

「這裡姓渡邊的人好多啊。」中村換了一個話題。

老人還是跟沒聽見似的,低著頭一聲不吭。

「這個姓有什麼淵源嗎?」

「咳,在俺們鄉下有的是。」那老漢含混不清地答道。

「是不是都是同一個祖先,同一個家族的?」

老人曖昧地點了點頭,似乎也不太確定。

「您家也姓渡邊嗎?」

「是啊。」老闆娘答道,手裡端著一個托盤,走了出來,上面放著一杯紅茶,旁邊還有一小包糖和一把勺子。

「聽口音,你是從東京來的吧?」老人開口問道。

「是啊,今天剛到,是頭一回來這兒。」

「嗬,你從那麼遠的地方來,肯定是有什麼事吧?」老闆娘在一旁問道。

「有點兒工作上的事。」中村含糊地回答道,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

「有什麼要緊事嗎,這麼大冷的天來?」

看得出來,兩個人早就想問這句話了,只是有點不好意思罷了。

這個季節,跑到這種連旅店都沒有的偏僻地方,要說是來旅遊的,恐怕誰都不會相信。中村在腦子裡,飛快地把可能跟這裡有關的業務,統統都想了一遍,能想到的也就只有海鮮生意,和組裝收音機的家庭副業了。

「看樣子,你是來這兒畫風景畫的吧?」老人說道。

中村已經習慣了在各種場合,扮演不同的身份,於是決定,先用既不算否認、也不算承認的曖昧微笑作為回答。

這種場合,最好還是不要暴露身份,萬一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我他媽就是警察。」很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也很難再從當地人這裡問出什麼了。

在這個沒幾戶人家的小鎮上,如果說自己是東京來的警察,並指名道姓地說,想了解渡邊榮家的情況,那麼不出一個晚上,這一消息就會人盡皆知,渡邊食品店的生意,也別想做了。在進店前,中村本打算以一個好奇遊客的身份,隨便問幾句,可沒想到當地老百姓,對不明底細的外鄉人,競然抱有如此強烈的抵觸心理。

中村想,要不然,就以幫別人了解由紀子家庭背景為借口,做些調査吧。可這樣一來,老夫婦一定會以為中村是「對象」家裡的人,來老家摸女方的底細,除了一堆好話以外,別的什麼都不會說。

中村狠了狠心,掏出警官證,在兩人面前晃了晃。老夫婦臉色大變,馬上緊張了起來。看來警官證的效果,確實在鄉下比在城裡靈。兩人突然變得恭敬起來,似乎為剛才怠慢了這位客人而惴惴不安,心裡的慌亂和緊張,毫不遮掩地顯現在了他們的臉上。

「斜對面那戶人家,就是渡邊食品店,有個女兒叫渡邊由紀子,你們認識嗎?」

兩人同時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那個女孩兒怎麼樣?」

「怎麼樣?……挺好的啊,是個好姑娘,人勤快又懂事,而且……」那個老頭子搶先答道,

「是啊,像她那樣好的女孩兒不多見,人挺好的。」老闆娘接著說道。

「大家都覺得,那個女孩兒挺不錯的?」

「是啊,鎮上的小青年,哪一個不喜歡她?」

「是嗎?……你們聽說,她已經訂了婚嗎?」

「訂婚了?沒有啊……」

「你們不知道?」

「由紀子訂婚了?……真的嗎?」

「哦,我也不確定,只是問問。」

「由紀子在東京出了什麼事嗎?」

「不……不是她,是她的一位朋友,出了事故死了,我們想找她了解一下情況。」

「……」

「她母親叫渡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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