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鶴 第八章

從拘留所出來已是傍晚,這個時間回稻冢也辦不了什麼事了,於是吉敷決定去福岡圖書館查查資料。當時的報紙上都登載了有關「昭島事件」的內容,民間也有人研究此案。還有些講述稻冢歷史的書中可能會有一些線索。

在圖書館裡查到的有關昭和五十一年六月十三日「昭島事件」的資料與法庭認定的事實相同——昭島義明殺了河田家的三個人。圖書館存有從一審開始的所有法庭審理進程報告。吉敷看了一會兒記錄,沒有什麼之前不知道情節。報告並沒有詳細敘述昭島在河田家發生殺人案當晚的所作所為,而是直接加以斷言。據此可以判斷,針對此案普通百姓的誤解已不可動搖。誰也不會去懷疑一個弱女子會殺了三個家人,這一點對昭島非常不利。可以說稻冢地方法院也是為了迎合百姓的看法,才草率地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福岡圖書館裡沒有有關稻冢歷史的書籍。但吉敷找到了幾本有關煤礦挖掘的史書,不只有稻冢地區的民間採煤傳說,還有很多九州地區的挖礦故事。吉敷翻看了一下,對當時往往礦區周圍的人的生活有了個大概的了解,這似乎和昭島事件有一絲間接的關係。

煤炭這種礦物,是日本文化進步。國富民強的象徵。它和歐洲的先進文化、種子島的新型兵器,以及接下來的明治維新一起,作為新時代的要素席捲九州。並以此為中心,向周圍傳播。煤炭和鐵礦的出現,首先給人們的基本生活帶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革命,接著從農業延伸至工業和製造業,改變了支撐整個國家的能源結構。近年來甚至發展成國與國之間競相爭奪之物,由此引發的戰爭也不在少數。最早被發掘的是長崎的高島煤礦,之後慢慢向全國擴展。可以說,煤礦業的發展和衰退就能概括九州這塊土地的特徵。

煤炭,在江戶時代被稱為「燃燒的石頭」,最初被用作木柴的替代品。那時歐美的帆船剛敲響日本緊閉的國門,並強行進入。日本政府開始模仿歐美大國,致力於開發鐵礦和煤礦;研發和生產大炮;在全國範圍內推行殖民地政策;盡最大努力增進國力。米和煤炭,一個是糧食,一個是燃料,稱為國家的命脈。然而日本是一個能源小國,幾乎無法做到自給自足。因此一方面要大力發展煤礦事業,同時,明治初期開始進口原煤。

那時的礦工被稱為「十字鎬戰士」,是全國勞動者的楷模。但因為挖掘政策有欠斟酌,幾乎不存在戰略方針,沒過多久,國內的煤礦業就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絕望的「戰士」正準備重新站起來時,吉田茂 內閣和經濟學家有澤廣巳 ,聯手推出了劃時代的「傾斜生產方式」計畫。

這一政策旨在讓國家再次興旺發達,它以日本的能源象徵——煤炭——為中心,用挖掘出來的煤炭重點供應鋼鐵業,再用增產的鋼鐵加強煤炭業。預計日本國內年產煤炭三千萬噸,先將這個數字穩定,再進行逆向推算,從而制訂各個相關產業的目標,最終勾畫出全民寫作的藍圖。

首先要恢複煉鐵和煤炭產業。而建設運輸煤炭的坑道本身就需要大量的鐵,因此增產的煤炭首先要保證鋼鐵產業的需求,生產出來的鋼鐵業同樣優先供應煤炭產業。等這兩項產業的產值超過一定量後,再共同供給其他產業。

這種國家指導性政策,類似於社會主義國家的做法,但很多社會主義國家並沒有成功,而日本卻在這項政策的指引下取得了顯著的成效,全國都出現了經濟復甦的好兆頭。

在煤炭生產優先的年代,煤炭業從業者的薪金是其他行業的一倍;家庭每月配給的大米是普通家庭的兩倍半。後來朝鮮戰爭的爆發,又使供給國日本的經濟取得了一次大發展。這個時期全國都在以煤炭業為中心,煤炭業勞動者是國家的棟樑,煤炭稱為「黑色鑽石」,到處都有在歌頌煤礦工人,他們在日本是最受歡迎的勞動者。

那個時期,發展得最繁榮,最受推崇的是一處建在九州的煤礦,名為築豐炭田,它的中心地段就是稻冢。為滿足煤礦工人的需要,稻冢建起大大小小的酒館,出現了大劇院和站街妓女,霓虹燈夜夜閃爍。

河田家的母親梅子就是生活在那個繁榮年代。她經營的「百合根」旅館生意非常興隆。整治和經濟界的大人物們只要來築豐炭田,就會到店裡住宿、舉辦宴會。「百合根」與大人物的預約甚至排到了好幾年以後。同時,老闆娘梅子的美麗容貌也被他們看中,不知不覺成了當地的名人,是位金錢和權勢兼備的人物。她之所以能看到權勢和金錢,完全仰仗於國家制定的煤炭業保護政策。

然而,煤炭業的發達時期並不長。戰敗十年後,也就是昭和三十年代,中東的油田投入生產並取得巨大發展,廉價的石油直接進入日本。一股能源革命浪潮漸漸席捲日本列島。

日本的煤炭產業卻在這個時期繼續擴張,增加生產成本。相關部門沒有摸清當時的國際形勢,因此,會與中東國家在能源問題方面對力也是可以理解的。之後問題層出不窮,事態不斷惡化,嚴重到完全無法調和的狀態。煤炭業接連出現大批裁員事件,最終發生了三井三池 大暴亂。暴亂導致大量煤炭工人死傷,以築豐炭田為首,許多曾飽受社會讚譽的煤炭區相繼封鎖關閉。日本煤炭業的繁榮時代就此終結。

隨著時代的變遷,煤礦業漸漸暴露出其更多的不足。這個產業以自然資源為基礎,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不可能永久延續下去。政府自建國以來就在這一產業投入大量物資,不斷調整其產業結構,卻一直陷於被動。那些新興煤炭工廠,不管是自己建成的,還是剛準備建的,都沒有成功。煤炭工人從最光榮的勞動者一下子成了失業者。依靠附近礦山經營的雜貨店、飲食店,狀況也都急轉直下,紛紛倒閉。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梅子的「百合根」。這家建在礦山裡的旅館自封山以後就再也沒有人來過,空空的房間派不上任何用場。曾經住著豪宅、輝煌一時的梅子,如今卻只能到久留米打工維持生計。可因年歲已高,無法長時間從事體力勞動,只好先租下車站後面的一間狹小屋子勉強度日。

知道了河田家沒落的原因,再想想「昭島事件」,似乎能多少理解河田家的女人們為了錢如此不講道理的原因了。煤炭產業繁榮的終結,以及隨之而來的築豐炭田的沒落,這之間極大的落差使她們對生活產生了恐懼。當時國家非但沒有幫助受中東石油衝擊的人們渡過難關,反而將他們加速推向了懸崖。加上河田家沒有男人,三個女人只得將振興家業的全部希望都放到了梅子身上,從而促成了這樁悲劇。這就是誘發「昭島事件」的根本原因。

第二天早晨,吉敷在K賓館的大堂見到了昭島悟。悟說自己特意請了一天假,要給吉敷當嚮導。兩個人各自撐開一把傘,向久留米車站走去,坐上開往稻冢的築豐本線電車。

和東京相比,車內的乘客明顯少了許多,零零散散地坐著。吉敷和昭島悟並排坐在一起,因為身邊沒有其他乘客,兩人繼續聊起了「昭島事件」。吉敷偶爾透過車窗向外望去,被雨打濕的樹葉在微風中搖曳。車廂內瀰漫著秋雨的潮濕氣息,昭島悟雖沒有因為這寒氣而凍得發抖,但那張蒼白的臉上還是始終掛著一副不安的表情。

「河田家後邊住著一個叫岩上素子的女人。」

悟率先開口說起「昭島事件」,吉敷轉過頭來。

「那個女人曾說,案發當日看到了從天橋跑下來奔向河田家的養父。」

「嗯。確定是案發當日嗎?」

「是的,沒錯。」悟邊說邊點著頭。

吉敷向悟身邊挪近了一點。

「這可是個重要的證人。」吉敷思索著,嘴上嘟囔道,「啊,還是不行啊,那女的看見義明的時間是在晚上十一點十八分左右嗎?」

「是的。」

「那是殺人案發生之後了。而法庭判定的作案時間則是四十分鐘之後。」

「是的。」

「所以說,在那個時間段,昭島穿著沒有任何血跡的衣服走在街上,這和法庭認定的案情並沒有矛盾之處。不是說昭島在闖入河田家之前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嗎?」

「是的。」

「昭島先生很有可能在那個時間遇到了別人,但遇到的人會出來為他作證嗎?況且,即使曾遇見昭島的人肯出來為他作證,也改變不了法庭的判定結果了。」

悟搖了搖頭。「沒有人。」

「嗯,稻冢的街道一大不如前,變得十分蕭條,況且還是深夜。那個姓岩上的女人,還提供了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了嗎?」

「啊……」悟苦笑了一下,「岩上出庭作證。但當法官問她晚上看到犯人了沒有,她矢口否認。」

「昭島先生怎麼說?」

「養父說他看得清清楚楚,沒有錯,但岩上小姐態度強硬地否認了。」

「說她沒有看到?」

「說她沒有晚上出門的習慣,每天最晚十點回家,十一點以後肯定都在家了。她幾次重複申明,沒有看到養父。」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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