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鶴 第六章

吉敷一個人來到福岡,乘坐地鐵到福岡拘留所,在拘留所的會見室里見到了昭島義明。應該已經六十多歲的昭島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可能是他身材瘦小的原因,看起來就像四十多歲。他臉上的表情很愉快,戴一副黑框眼鏡,自始至終都微笑著,給人感覺很容易接近。他沖吉敷鞠了好幾次躬,有人來探視似乎讓他很高興,他說藤波先生提過好幾次吉敷的名字。

「藤波先生說您長得像以前很受歡迎的電視組合『漂流者 』里的那個仲本工事,就是稍微老一點兒。不過仲本工事 現在也已經老了。我很久沒看電視了。」

談話進行得很順利。可能因為從藤波那裡聽說過關於吉敷的事情,昭島沒有表現出任何戒備之心。昭島不同於普通的死刑犯,他開朗的性格、幽默自如的言談,都讓吉敷感到很吃驚。他上身穿一件灰色的、類似工作服的夾克衫,看起來精神抖擻、一臉正氣,吉敷恍然覺得自己是在工廠里走訪工人。

吉敷懷疑,昭島真的知道自己就要被處以死刑了嗎?他是不是覺得申請重審後,死刑就會被免除了呢?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在和昭島的談話中,吉敷感覺得出他是一個十分理性的人,他對法律條款了解得很透徹,非常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並且知道那樁非常著名的獄中訴訟案主犯孫斗八的事。他對死刑看得很淡,認為自己至今還活著只不過是因為還沒輪到自己,前面還有幾個犯人。每個死刑犯都知道執行死刑的具體時間。在監獄那種環境中,這類信息會不可避免地傳入犯人耳中。吉敷暗想,如果自己身處這種境地,很可能不會有這樣的心境。

吉敷問昭島是不是常有牧師來這裡傳教禱告,回答是肯定的。昭島還說自己現在深深地信奉基督教,也正因如此,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若真像他說的那樣,那宗教還真是擁有無窮的力量。

會見室旁邊是電視房,吉敷問昭島平時能不能看電視,昭島回答說完全沒問題,什麼節目都能看。

曾經有一篇文學作品提出過這樣一種觀點:被法律判處死刑的罪犯既然已經提前知道自己的壽命何時會終結,就沒有必要把他們關進監獄了。法律只規定要對其進行監禁,並沒有要求他們勞動。因此應該找個方式讓他們回歸社會,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到了行刑時間再打電話通知他們來刑場就可以了。當然,這只是文學作品中的理想狀態,現實生活中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所有犯人都必須進監獄。但盡量爭取讓囚犯生活在正常的社會環境中絕對是對的。

「藤波先生很想救你。」吉敷試探著說道,他很想知道昭島是否想重提二十多年前的那樁案子。如果昭島想說,才能進一步問他。

「是的,我很感激藤波先生。」昭島的回答很簡短,說話的口氣也像是在敷衍。

「你想得到幫助嗎?」

昭島笑了,表情中帶著苦澀,然後他說道:「已經判決了。」口氣很柔和,接著就沉默了。

「你已經死心了,對嗎?」吉敷又問。

「沒有……」昭島苦笑著小聲嘟囔道,卻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吉敷說:「藤波先生在世時,曾再三對你說一定要活下去,是吧?」「是的。」

被法律認定為殺人犯的昭島,像小孩子一樣笑著點點頭,那個笑容比社會上任何一個從事服務行業的人臉上的笑容都燦爛、真實。想必真到行刑時,執刑官看到這種樣貌普通、看似善良的人也很難下得了手吧。殺人,應該是懷有相當強烈的仇恨的傢伙才會產生的念頭。處於和平年代的人,多少都有些人情味。況且,這個人根本沒有殺人。當然,執刑官不會只聽犯人的一面之詞,或光從其外表就做判斷。執行死刑是他們的工作,即使下不去手也必須完成。

「可是,你似乎並沒有那個想法。」吉敷直接說道。

昭島似乎不太喜歡這個話題,用手撓著頭皮。

「也不是,嗯……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昭島說道。

「不知道?」

「嗯……」

「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已經六十多歲了,一把年紀了。這個年紀得癌症死了的人也有很多啊。」

「嗯……」吉敷輕聲回應。

昭島又接著說:「我的母親就因為體弱多病,四十一歲時就去世了。父親也是,五十多歲病逝。」

吉敷思索著昭島的話,原來他是這麼考慮的,年齡大了,差不多也該死了,是病死還是被判死刑都沒有什麼差別。

如果他是這麼考慮的話,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這時吉敷忽然想起了什麼,說道:「河田小姐怎麼樣了?事件發生以後她的生活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昭島臉上頓時浮現出淡淡的悲哀表情。

「案發後第三年,在和田邊先生結婚的前一周,河田小姐卧軌自殺了。」

吉敷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他很吃驚。

「啊……去世了?!」

「是的。」昭島靜靜地答道,又微微苦笑了一下。

「案發後第三年,還在一審期吧?」

「是的,正在一審審訊中。」

「河田小姐出庭作證了嗎?」

「嗯。」昭島笑著答道。

「證詞的內容你都認可了?」

昭島笑得更燦爛了,依稀能看見他的牙齒。

「嗯,是的……」

這樣的一問一答著實讓人著急,吉敷覺得繼續如此對話十分辛苦。於是直接問道:「昭島先生,那件事到底是不是你乾的?」

昭島轉過頭,看向一邊,依舊笑著。

「這個案子……法院已經判決了。」

很委婉的回答。換句話說就是,自己做了還是沒做,這一切並不由本人說了算,而是靠法院來決定的。

「我想聽到事實……」吉敷說。

「已經判決了……」昭島重複道。表現得有些無所謂,什麼都無法挽回了的樣子。

「我想知道事實,昭島先生!」

吉敷身體前傾,加重了語氣。

昭島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有些提心弔膽地問道:「這……是為什麼啊?」

吉敷聽到昭島的反問感到有些意外。沉默了一會兒,禁不住笑了。「你問為什麼嗎……」

昭島迎合般地笑了,接著說:「是啊。」

吉敷沒有回答昭島的問題,昭島繼續說道:「已經被判處死刑的人,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哪怕吉敷先生相信我的話,也沒有什麼用了——」

「你想申請重審吧?」吉敷說。

「是啊……您能幫忙嗎?」

「目前我還無法保證,要看情況。」

「可這有什麼用呢?」

「如果條件允許,就有可能達到重審的目的。」吉敷說。

「即使重審,又能怎樣呢?」

「能救你,讓你活命。」

昭島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似乎正在說服自己。

「即使能幫我洗清罪名,讓我逃過一死,我最多也只能再活十年了。而我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想做了。經過長時間的審問再重新走向社會,早到了退休的年齡。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況且,河田小姐已經不在了——」

「河田小姐?」

「啊。」

「和河田小姐有什麼關係嗎?」吉敷問道。

「沒有,只是覺得只有我自己活著,感覺不太好……」昭島說出這些話後自己先笑了,「對死,我並不感到害怕。我想死後去天堂,並且相信上帝是不會拒絕我的。」

「也就是說,你並沒有殺人,對嗎?」吉敷問道。

昭島對吉敷這突然的問話有些吃驚,他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說道:「我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都帶著假面具。因為做了錯的事,就說活著對不起先祖、玷污了昭島家族之類的……雖然我確實失敗了,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是想重新再來。」

「真的有天堂存在嗎?」

「是的,我相信天堂是存在的。」

昭島笑了,眼神迷離,慢慢地點著頭。雖然只是極其細微的表情,卻也沒能逃過吉敷銳利的眼睛。

「但是,昭島先生……」吉敷說。

「嗯?」

「河田小姐在天堂里嗎?」

昭島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愣愣地坐在那兒,那樣子好像是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你問牧師了嗎?她在不在天堂?」吉敷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攻擊性,追問道。

「沒問過……」

昭島回答的聲音很小,臉上已沒有了笑容。吉敷長時間地看著這張沒有笑容的臉,雖然他對宗教不太了解,但此情此景讓他感覺像在傾聽信徒的懺悔。

「就憑河田小姐犯下的罪,上帝是不會接受她的。」吉敷說道。

昭島默默地低著頭,一動不動。

「因此,即使你進了天堂,也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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