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地方 第二節

第二天一大早,吉敷竹史便登上了前往飛島的第一班船,今天是星期二,也就是和主任約定的最後期限。走到這一步,一切只齙聽天由命了。

這是一艦大船,三等船艙前面,有兩台電視機。吉敷竹史從碼頭辦公室里,拿了一本飛島的觀光指南,上面印有整個小島的概略圖。從圖上可以看出,在島的南側,有一個叫做「賽之河原」的地方;再往右邊,標註著「明神神社」四個字——這恐怕就是宮地貞子所說的,那座禁止女人進入的神社吧。

船上的乘客有的在整理漁具,有的在做海水浴的準備。走到甲板上,灼熱的太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抬頭仰望,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在地平線的盡頭,跟海水連成了一片。

酒田港位於最上川的出海口,客船起航後,便順著入海的河水前進,港口停泊著幾艘海上自衛隊的灰色艦船,中間夾雜著幾條銹跡斑斑的俄羅斯船,看上去像要報廢了一樣。

仔細觀察那些遠渡重洋、來到日本的外國船隻,能看到甲板上有一個穿著泳褲,大腹便便的白人男子,正在往自己的腋下,塗抹著古龍香水,身邊還站著幾個小孩,吉敷竹史微笑著向他們揮揮手,小孩們也使勁朝這邊招招手。

吉敷竹史心想,對於這些常年出海在外的船員們而言,歐洲大陸和日本列島,就像是一衣帶水的鄰居,在他們看來,中國舊時代的裹足風俗,通過海路流傳到日本,也並非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說到底,還是因為日本太封閉了。

客船終於出海了,遙遠的地平線,立刻在前方鋪展出一條圓潤的弧線。行駛了一段時間之後,飛島依然不見蹤影。看來,要到達這個太平洋上的小島,尚有很長的路途要走。

強大的氣流迎面襲來,從碼頭上拿的小冊子,在指尖劇烈抖動著,海風一直都是如此強烈嗎?還是因為船開始加速了?……

回頭眺望,狹長的日本列島,被慢慢地拋在身後。從遠處可以看到陸地的上空,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薄霧,一座峻峭的山峰高聳入雲。那是什麼山呢?吉敷竹史心想。

甲板的一側,一位五十來歲,頭髮花白的男人,正悠閑地靠在欄杆上。他的體形偏瘦,但全身的肌肉非常結實,看上去有些駝背;露出的脖子、臉頰和手臂,都被太陽曬得黝黑黝黑的,顯得非常健康,一看便知是經驗豐富的捕魚好手。吉敷竹史走過去,放大音量,向他打了聲招呼。船的引擎聲、海浪聲,以及掠過耳際的海風,幾乎要將說話的聲音淹沒了。

「你好,我想問一下,那座是什麼山?」吉敷竹史指著遠方隱約可見的高山問道。

「鳥海山。」中年男子回答道。

「哦,多謝。」吉敷竹史說完,便將身子轉了回來。就在這時,上天的啟示,似乎再度降臨:難道那座山就是……

「不好意思,您是飛島人嗎?」吉敷竹史又轉過身問道。

「對啊!……」中年男子點點頭。

「從飛島的能看到那座山嗎?」

「可以。」

「從島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嗯,是的。」

吉敷竹史想起《飛島的玻璃鞋》中的一個片段:

「清晰的綠色,優美的山脊線,還有在哪裡都能眺望得到的『Shimoyamn』……」

難道「Shimoyamn」指的就是那座山嗎?

「那座山的名宇,用飛島的方言說,是不是叫做『Shimoyamn』?」吉敷竹史不禁大聲說了起來。

「『Shimoyamn』?……啊,我們這些老一輩的人是這麼稱呼的,現在的年輕人,都不這麼叫了。」

果然,吉敷竹史興奮地用右拳,在左手掌心擊打了一下,終於找到「Shimoyamn」了!……

「不好意思,我還有一個問題。」吉敷竹史突然說道,「那個……你知道『Kimokeda』是什麼意思嗎?」

男子好像突然害羞起來,臉上浮現出苦笑般的表情,雙唇間露出白晳的牙齒。

「你是從哪兒聽到這個詞的?……」男子苦笑著問道,被外人詢問自己的方言,似乎讓他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在一本書上看到的。」吉敷竹史答道。

「這個嘛,嗯……怎麼說呢,是大吃一驚的意思吧。」

「哦……是吃驚的意思啊。」

中年男子羞怯地解釋完,臉頰泛起了一點紅暈。吉敷竹史感到有些失禮了,於是馬上道謝。

客船已經行駛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日本列島已經完全淹沒在了水平線的後面,感覺像是出國了一樣。飛島雖然行政上隸屬於酒田市,地理上卻離市區非常遠。而且,那裡好像是最近,才被劃分過去的。

吉敷竹史在甲板上四處轉了轉,然後又回到座位上,接著看了一會兒電視。柴油引擎的聲音,終於慢慢低沉下去了,船艙里響起播音員的聲音:「各位乘客,前方馬上就要到達飛島了,請您拂帶好自己的行李。」

於是,吉敷竹史又走回甲板。此時的船頭,禁止遊客站立,所以只能到船尾的甲板上去。

走過船輪的側面,能隱約看到前方的水平線上,現出了一片綠色,好像盆栽一般。歷經百般曲折,吉敷竹史終於來到宮地貞子深愛著的這片土地了……

迎面吹來的風,夾雜著海水的鹹味和濕氣。吉敷竹史頂著強風,緊緊地盯著前方。之前的那個綠點,慢慢地逼近,變得越來越大;烏黑的海面上,承載著一片蒼翠。

很快,船的前方和左舷,就完全被小島所包圍了。引擎熄滅了,緩緩通過燈塔之後,小船終於駛進了飛島的港口。

這裡的海水異常美麗,清澈且泛著紫色的光芒,仔細看的話,還能發現自由遊動的魚群,像爆出了槍膛的子彈一樣,迅速而敏捷地變換著方向……

客船駛進防波堤的內側後,碼頭便橫在眼前了。岸邊停靠著大大小小很多船隻,緊緊地挨在一起;桅杆上都垂懸著形如燈籠或金魚缸的防風燈,此時全部亮著,從船體上的標記看來,這些都是捕烏賊的專用船隻,據說烏賊是飛島的特產,而捕撈作業,大多是在夜間進行的。

「啊,原來如此啊!……」吉敷竹史恍然大悟。

宮地貞子在《飛島的玻璃鞋》一書中提到,《金鈴子與金琵琶》的故事,是一個老婦人一邊晾魷魚乾,一邊給她講的,吉敷竹史當時就覺得,飛鳥屬於內陸地區,在那裡晾曬魷魚乾,這可有點兒不太對勁。現在想來,其實這段描述里,就隱藏著解開一切謎題的線索。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荒崎的秘密基地:據書中描寫,那個石屋子的地面上,鋪滿了細碎的貝殼。這實際上也在暗示,故事發生的地點,應該是在靠近海邊的地區。

船體劇烈地搖晃著,劃開水面上泛起的白沫子,慢慢地靠岸了。從船上向遠方眺望,島上的商店、旅館和民家,鱗次櫛比;岸邊的鐵絲網上,整齊地晾曬著類似魷魚乾的東西。左手邊是壯觀的岩石地帶,再上面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林邊停著幾輛卡車,小島上的車子很少。

走過跳板,雙腳終於踏上小島的土地了。吉敷竹史向貌似客船老闆的人,詢問「賽之河原」和「血之池」的具體方位,對方朝大卡車停放的方向指去,說要一直往裡走。

吉敷竹史動身了。回首眺望本州,確實可以隱約看到,山形縣的鳥海山。因為過往車輛不多,所以,島上的孩子們就在馬路上追逐打鬧。

踏著腳下的石階,吉敷竹史朝不遠處一個掛著「民宿」看板的農家走去。石階盡頭的兩邊,是開闊的草地,草地前方,是一處類似盆地的地方。

這顯然是個天然的海水窪子,池子的三面,均被巨大的岩石包圍著;另一面的水泥地上,搭建了一家賣刨冰和拉麵的小吃店,印著「冰」宇的招牌旗子,在店門前迎風擺動。沒有人在池子里游泳。池子正面的岩壁中央,有一條裂縫,透過裂縫,能窺探到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這裡可以說是島上的一個袖珍天然浴場。

吉敷竹史向刨冰店老闆詢問「賽之河原」怎麼走,老闆用右手向遠處指去。遠處的石崖下面,有一條帶有扶欄的石階,一直伸入到屏風似的岩壁之間,看上去像是專門開鑿的現光路線。

吉敷竹史走在池邊略呈拱形的水泥地面上,一邊俯視著池水,一邊朝石階前進。整個池子都被石壁的陰影所籠罩,平靜的水面,看上去很適合游泳,池邊還設有淋浴的地方。這樣的景色,在本州已經非常罕見了,讓人倍感懷念啊。

石階蜿蜒曲折,鑲嵌在岩壁的縫隙之中,吉敷竹史加快了步伐。這好像是一條新造的現光通道,腳邊的混凝土,還沒有干透,有些地方用腳踏下去,還會滲出水來。

穿過岩壁的縫隙,來到了外海的海灘。周圍是一片烏黑的岩石地帶。嶙峋的岩石對面,海浪前赴後繼地涌到岸邊,巨岩之間,鋪滿了無數鵝卵石。石階沿著石壁,一直延伸到海邊,從地圖上看去,那個方向,正是「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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