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示之地 京都(一)

八月十三日,星期二,吉敷竹史坐上了前往大阪的新幹線列車。在和主任一番口角之後,他爭取到了一個星期,來解決這起案件,因此,時間非常寶貴。如果今天傍晚,就能夠到達大阪,並馬上趕往位於十三街的北斗經紀公司,就還來得及,和幾個平時受大和田關照的藝人會面。

萬事都已考慮周全,接下來只需要一一詢問他們,儘可能詳細地搜集更多的材料。

和主任吵架,還真算不上是成熟男人會有的舉動。可事已至此,別無他法,只得在一周以內,把案件給偵破了。雖然不想放棄這份工作,可既然對主任說了那種話,要是不能順利破案,只能索性辭職不幹了,反正自己在櫻田門,也已經待不下去了。

很明顯,主任是希望吉敷竹史早點兒收拾包袱滾蛋的傢伙。至於其他人,包括小谷在內,儘管表面上保持著沉默,可心裡也一定贊成主任的意見,自己在搜查一課實在太招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侯,自己竟然變成這樣的,但確實已經同一課的氣氛格格不入了。

不過,對於是何時與主任的關係鬧得這麼僵,吉敷竹史心裡還是有數的。那是平成元年的四月份,偵察淺草消費稅殺人案時的事情。當時,說話刻薄的主任,不分青紅皂白,侮辱了一個經歷了四十年辛酸生活的韓國老人,吉敷竹史實在看不下去,站出來和主任大鬧了一場。從那個時候起,兩人的關係就開始惡化了。

吉敷竹史知道,只要有點兒把柄,主任就會死死地抓住不放,逼自己辭職,這回估計也是他設下的一個圈套吧。主任一直不斷地挑釁、引誘自己上鉤,然後就可以當著大夥的面,把自己逼到進退兩難的境地,直到抵不住壓力,主動辭職了。這次是自己主動往主任的圏套里跳,要是稍有差池,就正中他的下懷了。

吉敷竹史苦笑著。這事兒要是讓中村知道了,他會說什麼呢?札蜆的牛越又會怎麼想?自己真是個笨蛋。以前性格不是這樣的啊,學生時代也好,警員時代也好,自己都不是這種頑固的人。一定是在當刑警的工作過程中,被一些東西改變了,究竟是什麼呢……

犯罪、殺人……二十年來,自已一直面對的是人性中最醜惡的一面,或許這就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並不是最主要的。實際上,更多是因為和主任這樣的人物相處,久而久之,自己的性格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現在的主任,是昭和六十二年調過來的,之前的主任則被調到了四課。這個人其實並不壞,可因為之前一直負責,處理與暴力團伙相關的案子,所以,時間一長,舉手投足間,總有一股痞子的習氣。

主任完全不是什麼特別的人,像他這樣的傢伙,吉敷竹史身邊多了去了。可偏偏這號人物,總是自命不凡,自以為是。吉敷竹史以前曾有個拍檔叫金越,也是個流里流氣。滿嘴髒話的人,著實讓他頭疼了很久。實際上,這個世界上,遍地都是這樣的人,而像中村和牛越一樣的刑警,真要算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要說特別在哪裡,那就是他們從不會在背地裡,說別人的壞話。

當然,世界上討厭的傢伙,也並非都像主任那樣,說話跟流氓似的。凈會在部下面前擺架子。耍威風,罵完人之後,又偷偷地拉人家出去喝酒、賠不是;大部分人表面上沉默寡言,但其實心裏面,基本上和主任沒什麼兩樣,可以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喜歡在背後,數落不如自己的人,以此來發泄心中的鬱悶;只有狀況允許了,他們才會當著對方的面,像地痞一樣粗言相向。這種人世界上太多了!

對於局裡這樣的人,在背地裡怎麼說自己,吉敷竹史心裡一清二楚。

他們號稱自己是大丈夫,卻個個都是小心眼,嫉賢妒能。越是平時愛耍大男人威風的人,背地裡嫉妒心就越強。神經像個老女人的一樣纖細,對別人的成功和才能,他們會格外敏感,想方設法要把比自己能幹的人,從身邊排擠掉。

不僅僅是警察這一行,在如今這個人人都努力往上爬的時代,整個日本所有行業,都是這樣子的。只不過,警察經常和罪犯打交道,表現得更加明顯而已。實際上,上到研究領域,下到建築工人或高考考生的家長,社會的各個角落,都充斥著具有同樣品質的人。

小學、初中、高中到大學,日本人常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即使步入了社會,進了企業,依然身背重壓,連自我解脫的資格和機會都沒有。所有人都活在壓力之下,無法享受到自由自在、無所顧忌的生活,因而才孕育出耍威風、擺架子、欺壓他人的變態慾望;一旦有機會,便肆無忌憚,喝了點兒酒,就對上司破口大罵;趁當事人不在,就敢肆意地污篾和詆毀他們,所有自命不凡的傢伙,都是這類人,而像自己這樣的,絕對是稀有物種,吉敷竹史心裡想。

在日本,上級的交替過程基本如下:部下先向上司示好,表明自己喜歡跟著有威信的人干,上司自然會抓住一切機會「表現」一番。等到上面被捧上天之後,下屬再一把推倒他腳邊的梯子。日本社會裡各行業的上司,就是這樣頻繁交替的,往往也因此,遺漏了很多犯罪案件,有時甚至是影響惡劣的命案。

眾人均生活在壓抑之中,整日卑躬屈膝,自信心不斷喪失。在看到別人的墮落的時候,才會感到些許慰藉;然後安安心心地做好表面功夫,繼續擺出一副尊敬的樣子。所以,日本人在接受他人的尊敬和好意時,必先自我貶低一通,以當今社會頻繁發生的貪污腐敗、企業非法融資、和財政虧空等醜聞為例,日本人的致命之處在於:他們不認為做這些事情是罪惡的,反而覺得,像這樣往自己身上抹灰,是為了別人的幸福,是為了大眾利益的正義之舉。

這一切,都是因為自身判斷不足,自我約束太少的緣故,現代的成年日本人,都已經失去了判斷善惡的基本準則。真是竒妙的事情。只要稍加壓力,就會老老實實地服從上級;而一旦放鬆限制,又會威風四起。這些都是早在孩童時代,就已經形成的惡習。

這件案子就是典型的日本式犯罪,日本的社會模式,孕育出了很多日本式犯罪,雖然其他惡劣的犯罪行為也不少,但像這種日常型的犯罪,則絕對堪稱世界一流。只要是一天不根除這種犯罪,日本就還是鄉巴佬的國度。

話又說回來了,即便是負責消除犯罪的警察機構本身,內部也存在著類似的問題。而真正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人,卻寥寥無幾。吉敷竹史正是因為,難以接受這些矛盾,在掙扎和對抗中,人格才會慢慢地變成如今這般固執。

不過,吉敷竹史不會屈服,也絕不低頭,要繼續堅持自己的原則,不卑不亢,不去和那些無理取鬧者糾纏太多。努力磨鍊自己的意志,提升自己的實力,默默地與這一切惡行,鬥爭下去。

吉敷竹史到達新大阪車站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要去十三街的話,得先在這裡坐地鐵到西中島南,再轉乘髙速列車。十三街和東京新宿的歌舞伎町相似,大小酒屋很多,非常熱鬧。以前在辦案的時候,吉敷竹史就曾去過幾次。

順著車站前流動的人群,吉敷竹史來到了北斗經紀公司所在的辦公樓前。樓上有一塊很大的招牌,所以很容易找到。

時間和原計畫一樣,正好下午五點。吉敷竹史取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狗井,還有幾個平時受大和田關照比較多的演員,吉村龍也、沖野信二等人,應該正在裡面等著。

狗井在電話裡面說,本來是想把能召集到的演員都叫來的,不過風間正在九州工作,豬野又有事在身,所以來不了了。

辦公樓的一層,是一家比薩店,店門前停著一輛裝有樂器和樂譜的小麵包車,車身上貼著寫有「北斗」二宇的標籤。吉敷竹史斜著身子,從比薩店和小車之間的夾縫屮穿過。

經過一條又黑又窄的走廊之後,吉敷竹史的面前,出現了一扇電梯門。門邊有一個郵箱,能隱約看到上面寫著「北斗經紀」幾個宇。在三樓,吉敷竹史按下上行的按扭。原本停在「三」上的電梯指示燈,慢慢地向「一」靠近。

電梯門「眶當」一聲打開了,裡面沒有人,三面牆壁上滿是劃痕,還有一些塗鴉;幾個地方甚至凹陷了下去,估計是在搬運樂器時撞到的。吉敷竹史按下三樓的按鈕,電梯門轟隆隆地慢慢合上了。

到達三樓,門打開了。和一樓不一樣,三樓要顯得乾淨、整潔很多,右首是一面玻璃窗。能俯視到樓下熱鬧繁華的酒屋一條街。窗下並排放著幾個擴音器,看起來像個大倉庫,左首有一扇貼著「北斗經紀」幾個黑字的玻璃門。

吉敷竹史輕輕地敲了幾下門,沒人應答,於是,他徑自把門推開,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小姑娘,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不好意思,我叫吉敷竹史。」

小姑娘低聲應了一下,然後一邊招呼吉敷竹史進來,一邊背過身去,將門關上。

屋子裡立著一扇木紋屏風,下面坐著幾個,一看便知是演員的英俊小伙兒,看到吉敷竹史進來,紛紛微微鞠躬致意,扎著馬尾辮的小姑娘,把吉敷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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