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碎的地方 第九節

正在閱讀這本書的各位讀者,在看到剛才那個《金鈴子和金琵琶》的故事以後,一定會覺得很熟悉吧。其實,很多日本人早就聽過,但「金鈴子和金琵琶」這個名宇,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應該還是第一次聽到。對,日本人聽過內容相似、但名宇不同的故事,那就是《灰姑娘》。

我從孩提時代起,就很喜歡這個故事,一有機會就央求大人給我講。奇怪的是,村子裡似乎只有一個,名叫林塔奈的老奶奶,知道這個故事。除此之外,她還會講很多關於這片土地的古老傳說。所以,我經常會在放了學,和小夥伴們一起打鬧累了之後,到老奶奶的家裡,讓她給我講故事。林塔奈奶奶會一邊在竹籬上晾曬千貨,一邊耐心地講給我們聽。

反覆地聽了好多遍之後,我竟然能把這個故事,完完全全地記下來了,而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能記得這個故事,所以就輪到我把它傳承下去了。

最早的聽眾是我「手下」的那幫小男孩,接著是父母。還有學校的老師和同學。然而,無論是班主任,還是其他大人,對於這個故事,同《灰姑娘》有著極高的相似度這一點,都沒有任何反應。可能這些大人們,也沒怎麼認真聽我講故事;也可能是因為鄉下人都很樸實,沒什麼獨特的見解吧。偏遠地區的人們,只會全盤接受處於文化中心的知識分子,傳達過來的信息,對於其背後的緣由和故事,是沒有興趣知道的,更別提什麼質疑和反駁了。

後來,我不再向別人講述這個故事了,而是一個人跑到荒崎的那間石屋裡,自編自演其中的情節。慢慢地,我的演技越來越純熟,幾乎與故事中的主人公金鈴子融為了一體。我會扮演她被繼母打罵時,一個人躲起來、委屈哭泣的樣子,模仿她在打開神奇漆木盒時,那股驚訝的表情,還有在慶典上觀看演出時,正襟危坐的姿勢。

如果有人在旁邊看到我做這種事,一定會笑得前仰後合,可我就是這麼一個自我意識強烈的女孩子,所以,日後才會時常覺得,自己比梅子更適合從事演藝事業。不過話說回來,要是真被其他人看見,那我寧願死掉算了。在表演的過程中,我倆爾還會加入一些歌曲,甚至還會根據劇情的需要,放聲大笑或低頭痛哭。這與我性格中與生俱來的欷斯底里,有很大關係,一旦投人到某件事情中,就會不顧一切,傾情忘我。

不過,想要從事演藝事業,就得具備這樣的氣質。我一直堅信,自己身上具備成為女明星的素質,而這也是我看到梅子出名以後,心有不甘的原因之一。不知為什麼,那個孩子沒有一點像我。要是讓她來講故事,恐怕從頭到尾,連劇情都搞不清楚,更別說什麼傾情表演了,簡直會像念演講稿一樣平淡乏味。

唱歌也是一樣,她既面無表情,也不會自然地融入一些動作,只是站在那裡,獃獃地把歌唱完。非得讓我示範一次,她才會多少有所領悟。但所有我懂的東西,卻不是別人教的,那是天賦而得。

本以為世間三百六十行,講究的就是適合不適合,可沒想到,如今梅子成了一個風光無限的歌手,而我呢,只能窩在家裡寫寫書。真是世事難料!

飛鳥的那間小石屋,被我稱為「秘密基地」,跟《金鈴子與金琵琶》的故事氛圍非常匹配。那個地方除了我之外,好像沒有其他人知道,我在那裡可以敞開胸懷,縱情娛樂。

每次前往小石屋的時候,一路上我都會小心翼翼,生怕村裡那些頑皮的小孩兒會跟蹤。特別是經過「血之池」和「賽之河原」的時候,我都會近乎神經質地,反覆回頭張望。禁止女人進入的明神神社,神社前由茂密的樹木,形成的陰森隧道,以及荒無人煙的赤松林小路,每次走到這些地方,我都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人躲在樹榦後面,死死地盯著我看。

一直要到平坦的荒崎,視野才變得開闊起來。回頭看一眼,就能知道身後有沒有人。一路上既沒有別人跟著,也沒有迎面遇到其他人。如果有人從後面走來,我就會改變路線,前往別的地方。正因為一直以來的小心謹慎,才使得我的秘密基地,從來沒有被人發現過。在石屋裡,我一個人自編自演,自娛自樂,確實其樂無窮。但我卻不希望別人,看到這個樣子的自己,因此一直竭盡全力,保護著這個地方,不讓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算是對相神的一種麻痹,想在內心深處,留存一片只屬於自己的凈土。

荒崎的石屋,對我來說,就是這樣一種存在。荒崎,顧名思義,就是一片布滿石頭的荒野,人跡罕至。中央地帶深深地陷了進去,像是被挖掉的一樣,若從上往下俯視,則呈一個立體的「凹」宇;另外三面都是巨大的岩壁。古時候,常有路人在這裡避風躲雨,後來有人乾脆在上面,加了一塊大板子,作為遮雨用的棚子。

這裡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冬曖夏涼,四周岩石的形態千竒百怪,別有一番風味;頭頂的岩壁宛如書架,層層疊疊,腳下則生長著鮮嫩的青苔。每當春天來臨,沙地上還會盛開紫色的野花,簇擁成團,彷彿是大自然在小屋裡,偷偷放下的無數花瓶。

腳下的沙地,仔細看來,並非普通的海沙,竟是無數貝殼的碎片!雙手輕輕捧起一把,細膩的顆粒,便會從指間的縫隙,緩緩滑落到膝蓋,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細小的貝殼碎片鋪在地上,柔軟舒適,讓我能在上面,盡情舞蹈。到了鮮花盛開的季節,石屋裡面就會充滿清新的香味,還有美麗的蝴蝶翩翩飛舞。我沉醉於其中,忘情地表演歌唱。

我之所以對這個石屋情有獨鍾,不僅是因為這裡風景美麗,最重要的是除了我以外,村裡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它的存在,這裡完全是一個被世人遺忘的桃源鄉。本來荒崎就遠離村落,很少有人會靠近,石屋的所在地,則更是偏僻,若非懷有超乎尋常的耐心,沿著突起的石塊,一步一步跳過來的話,一般人是不可能到達我的秘密基地的。

對於那時的我而言,石屋就是一個世外桃源。只要得到了一點寶貝,我就會迫不及待地,想拿到這裡,藏進岩壁上的小洞。布滿貝殼碎片的地面,岩壁上盛開的紫色野花,還有面朝西北、能看到四季變遷自然美錄的洞口,對於心地善良、卻生在窮苦家庭、飽受繼母欺負的金鈴子來說,確實是再適合不過的住所了。

我一來到這裡,就會化身為一直居住在此的金鈴子,向帶來很多禮物的宮地貞子道謝。如果是精美的勺子,我就會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來,然後身體前傾,將其置於膝前,細細地欣賞 。

這可能是每個少女心中,都存有的幻想世界吧,我也毫無例外地,經歷著這樣的天馬行空。身處與世隔絕的新天地時,會情不自禁地萌生出,對生命凄美終結的嚮往和憧憬。在無人知曉的仙境里,一個人默默地閉上眼睛,永遠不再睜開。

我不知道是什麼心理,使自己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也許只有我,才有這樣獨特的思考方式。人如果身處紛亂的環境,往往不會在意自己將怎樣死去,而更在意如何設法謀求一條生路。可一旦賜予他一個遠離世俗的塵囂之地,或許他就會願意靜靜地躺下來,幻想自己的死亡。

可能是《金鈴子與金琵琶》的故事感染了我,才讓我有這種想法的吧。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起,我平生第一次認真地考慮了自己的死。

如今,我雖天年未盡,但如果因為什麼事情,竟要自殺的話,我一定會選擇飛鳥的那個地方。那裡是我的秘密基地,是我真正的家。或許石屋頂部早已被侵蝕,但只要三面岩壁,依然屹立不倒,那裡就永遠是我心靈最終的歸宿。

離開飛鳥時,我已經能將這個故事講述得繪聲繪色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梅子開始成為我最忠實的聽眾,當時,她已經到了上小學的年紀。

梅子對於這個故事的熱衷程度,絲毫不比當年我纏著林塔奈奶奶的那股勁兒遜色。所以,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給她講這個故事。不僅如此,她小時候畫的畫,基本上都是故事裡的情節。她還常常穿著夏天的浴衣,捧著我的筆盒,一蹦一跳地來到我的跟前,纏著我陪她一起玩「金鈴子和金琵琶」的過家家遊戲。

有一次,我們在敦賀 的一家古董店裡,無意中看到一個漆木小盒子,樣子和故事裡那個神奇的魔法盒,竟然一模一樣。這下可把梅子給樂壞了,哭著喊著要母親買給她。沒辦法,最後我們只好向別人借錢,將盒子買下來送給她。直到現在,梅子依然完好地保存著那個漆木盒子。

不久之後,發生了一件戲劇性的事情,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格林意話》里《灰姑娘》的故事,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這兩個故事竟然如出一轍!為什麼之前都沒有注意到呢?大約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有幸觀看了迪士尼製作的動畫版《灰姑娘》,使得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這個重大發現,可以說是我生平第一次智慧思想的啟迪。

不可思議的是,編著《格林童話》的是一對德國兄弟,而我從小便熟記於心的《金鈴子與金琵琶》,卻是在離德國非常逋遠的日本境內的、一個極不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