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碎的地方 第三節

當我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小船中,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身邊竟然不見了父親的蹤影。我努力想說服自己,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無聊的噩夢,醒來就好了,可渾身的酸痛和父親的消失,卻無情地將我拉回到現實中來。

孩提時代的天真,使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受到了上天或者神靈的庇佑,才得以倖存下來了。緊張的神經,已經稍稍鬆弛了下來,卻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呆坐在船上,靜靜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幸運的是,在這段時間裡,我並沒有哭喊,甚至沒有感到害怕,因為我完全弄不清楚,在自己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其實,像我這樣的小孩子,在經歷了那樣恐怖的災難後,竟沒有喪失神志,身體也沒有大礙,不能不說是得到了天上抻靈的保佑。好在情緒已經放鬆了下來,否則,像這樣長時間被困在黑暗的洞穴中,又失去了船槳,很可能會因為受不了內心的恐懼而暈厥過去,甚至跳水自盡。

天終於亮了,我被附近的居民發現得救了。大家聽到我們失蹤的消息後,都非常擔心,聚集在我家裡。那天,人們在洞穴裡面,發現了父親的屍體,據說是因為頭撞到了岩石,神志不清地掉進了水裡淹死的。

母親和善良的鄰居們,不斷地詢問我,想要了解事情的始末,可我卻一言不發。並不是不想說,而是因為什麼都記不清楚了:我患上了暫時性失憶症,我執意相信:那隻不過是夏夜裡,一個無比真實且恐怖的噩夢而已,但父親冰冷的屍體,卻將這幻想徹底打碎了。

我們母女三人,從此失去了生活的支柱,不得不離開這片土地。父親生前並沒有買人身保險,母親和周圍的鄰居,對保險也都不了解,結果,她只能獨自承擔起撫養我和妹妹的重任。附近沒有單位願意僱傭母親,最後,她只能帶著我和妹妹離開這裡,到城市謀生。其實在我看來,離開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倔犟好強的母親,不願意接受鄰居的施捨與同情。

在這之後,我們母女三人相依為命,奔波於日本各地,在我的記憶里,沒有一天是過得舒心的,後來,母親開始當起了陪酒小姐。或許,從離開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了,儘管如此,母親還是用了足足兩年時間,在經歷了無數次轉職和搬家之後,才開始適應這種燈紅酒綠的生活。

如今,我已經年滿三十,儘管經歷了很多事,但要說起少女時代的回憶,還是在飛鳥的那段日子,讓我感到最開心,那裡既有無聊的事情,也有愉快的回憶,甚至還有恐怖的經歷。我始終深愛著那片土地,就算髮生了不開心的事情,那裡仍然是讓我感到幸福的地方。那片土地孕育了如今的我,是我人生的起點。

不僅是我,那裡也是我們母女三人共同的起點,而且,還是一位明星——不,現在或許還只是一個普通藝人——的家鄉,她叫西田優子。

說起西田優子,我想,在當今的日本,恐怕無人不知吧,即使沒聽過她的名字,也肯定在廣告或者電視劇裡面見過她,她雖然稱不上日本第一紅人,但確實非常有名,而這個西田優子,竟然就是我妹妹,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關於她,我還想多說幾句。這個孩子性格內向,為人老實,以前我完全想不到,她會成為活躍在電影電視界的藝人,我們倆年紀相差比較大,我覺得她超於常人地內向,完全是一個靦腆的小女孩兒。

這一點,可能來自於父親的遺傳吧。父親也是個沉默的人,性格靦腆。如果朋友聚在一起,舉辦稍微熱鬧點兒的活動,他很快就會走到角落裡,一個人待著。我既沒見過父親在宴會上,發表過什麼祝酒詞,也沒見過他在聚會上唱歌;即便參加了宴會,他也只是老老實實地端坐在一角,面紅耳赤地和著別人的歌曲拍手。

我小的時候,常常自以為是地覺得,相比妹妹,更有可能出名的應該是我。我總是向身邊的男人炫耀著,說自己的腳很漂亮,還參加過環球小姐的比賽,我雖不認為自己是個美女,但在我眼裡,妹妹雖然經常露出一副可愛的表情,但長相過於樸實,缺少魅力,更像是個假小子。過去我帶她上街去,別人就經常誤以為她是個男孩子。我喜歡在眾人面前唱歌,竟選班幹部時也很積極。性格屬於倔犟不服輸的類型,很像母親。

西田優子的本名叫做梅子,教她唱歌的人正是我。還是在大津的時候,我常帶她到水邊的空地去,教她唱一些當時的流行歌曲。她雖然不討厭唱歌,可要我說,她簡直就是個音痴。所以,儘管如今日本的大小唱片店裡,都擺滿了她的唱片,但其實這背後,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現在她最突出的能力,是會說英語,我和我們的父母都不會,她開始展露出了這種才能,是在我們離開飛鳥之後,所以,應該和我沒什麼關係,我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教過她英語,我中學一畢業,就開始找工作了,沒有時間再關心妹妹的學業。

在京都上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梅子的英語成績,就是全校第一,在她靠著獎學金、遠赴美國留學後,英語就更厲害了,但從那之後,我就一直沒有見過她。她留學回來後,忽然間變得有名起來,要見她一面就更難了,我們簡直就像陌生人一樣。

梅子生在了一個好的時代——一個藝人只要會講英語,就能上電視,拍電影的時代;她只靠著會講英語這一手,就達到了今天的高度。

托她的福,我和母親現在過得很好,母親終於不再作陪酒小姐了,我也能讀讀諸如文學、日本史、神話傳說等,一些自己喜歡的書了,還獲得了在大學做旁聽生的資格。這本書也是在妹妹的資助下,才得以出版的,這一切全都靠了梅子。老實說,有時我會情不自禁地想,這真的是梅子嗎?真的是我那個獃頭獃腦。靦腆寡言,運動會和學藝會上總是哭著跑到現眾席,向我求救的妹妹梅子嗎?

我們分開了十年,對我來說,她就像我的女兒。母親為了生計,整日勞碌奔波,所以,日常生活基本上是我來負責。放了學就買菜、做飯、洗衣服,從頭到腳照顧著梅子的一切,不過分地說,是我一手把她拉扯大的。

中學時,我根本沒時間,享受其他人都經歷過的初戀,我每日搡勞,十分辛苦,但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那段日子,卻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大概是每天都很忙,已經麻木了吧。這種生活對於一個女人而言,是早晚都要適應的。

現在,我已經年逾三十歲了,只要一回想起過去,最先想到的,還是那段在飛鳥的日子,對我來說,那片土地,是唯一能讓我感到安心的地方。也許是因為只有在那裡,我才能親身感受到自然和綠色吧。

就連關於我與梅子的記憶,也是兩人一起,在那片土地上遊玩的日子,離開飛鳥之後,我便開始機械地重複著每天的生活。

在飛鳥,唯一使我感到厭惡的記憶,便是那個裡夜,那個奪去了我親生父親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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