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樹上的葉兒快落盡時,劉弗陵離開了長安未央宮,移居驪山溫泉宮。

大部分的事情已經不再親理,每日里只在溫泉宮內接見幾個大臣,政事都交託給霍光、楊敞、張安世、雋不疑四位議政大臣處理。

在議政大臣的選任上,朝堂內起了不少風波。忠於皇權、或者對霍氏有怨的人拼盡全力想維護皇族的利益,力爭剛調回京城的趙充國將軍能被皇上委任,而霍氏集團則全力排斥趙充國將軍。激烈鬥爭後,霍光、楊敞、張安世、雋不疑四人被任命為議政大臣,這樣的結果令很多人心寒。

丞相楊敞是霍光挑選出的牆頭草,哪邊風順向哪邊倒。

右將軍張安世雖然不至於像前丞相田千秋一樣對霍光畢恭畢敬、唯唯諾諾,可也從來沒有違逆過霍光。

至於京兆尹雋不疑,朝堂百官都知道他仕途的轉折點是「衛太子冤魂」事件。雋不疑少年時就才名在外,暴勝將他舉薦給先帝劉徹,劉徹雖封了他一個官職,卻一直未真正重用過他。劉弗陵繼位後,誇讚過雋不疑的才華,可也從未給他升過官。長安城門驚現「衛太子冤魂」事件後,雋不疑反應迅速、處理得當,將慌亂化解到最小,得到了霍光的注意。霍光向皇上進言,當即將雋不疑擢為京兆尹,負責審查「衛太子冤魂」案,雋不疑不負霍光賞識,行事果斷嚴厲,將冒充衛太子的人斬殺在鬧世警眾。自此,雋不疑才真正開始成為漢朝重臣。

這樣的四個議政大臣,以後的政事誰說了算,還不明白嗎?

遠離了長安,似乎也遠離了矛盾和煩惱,至少對雲歌而言是如此。

以前陵哥哥一日的時間中,真正能給她的很少。常常是,她早上起來,他已經離去,直到深夜,她才能見著他。而如今,他將他的全部時間都給了她。

沒有了宮規限制,不必擔心暗中的窺伺,更不用畏懼不知的危險,他和她過起了尋常夫妻的日子。

雲歌洗手做羹湯,他看書、寫字、作畫、吹簫。

兩人手牽著手,在山澗漫步,看溪流,看瀑布,看雲起,看霞飛,或者什麼都不看。

雲歌教他如何做陷阱捉鳥,最後,師傅才捉了三隻,徒弟卻捉了九隻。

他教雲歌如何刻印章,雲歌總是將刻刀的刀刃弄斷,一個字未雕成,後來卻擁有了一枚世上最精緻的玉印。

一次,兩人雅興大發,天不亮就起床,去收集竹葉上的露水,拿回來煮茶,忙了幾個早上,終於收齊露水,喝到了茶,卻齊齊感嘆「味道不過如此!不值得!」第二日,兩人睡到日過正午,才肯起床。

他們還一起浸溫泉。

劉弗陵以前一直不明白父皇為何將溫泉池修得如此古怪,特意安放了玉枕,卻位置奇特,特意修了玉榻,還不只一個,可式樣古怪。至於別的東西,他更是沒看懂過有什麼用。當然,他也從沒有想過去弄懂,以前每次來驪山,他都只是在池邊,靠著玉枕靜靜休息,人雖在溫泉中,心卻系天下。

可雲歌不同,她不是泡溫泉,而是在溫泉裡面游來游去,對所有不能明白的東西都好奇,都想弄明白。雲歌心思聰慧怪異,有一般少女所沒有的大膽熱情,還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在她孜孜不倦的探索下,羞紅著臉的低低細語中,他也漸漸明白了溫泉中所有設置的功用和深意。

一日午後,殘酒剛醒,他信手塗了一幅畫。

一池青波蕩漾,兩隻鴛鴦共戲。一隻在水面,一隻半沉在水底。側角題了一句「憶來何事最銷魂」。

雲歌看到後,先是羞惱,奪了畫要去撕,劉弗陵笑看著她,並未打算阻攔。

不料雲歌眼珠一轉,拿起細看,霞染雙頰,唇角微翹,似笑似怒,「夫君既如此『喜歡』,以後就每次都畫一幅吧!」

劉弗陵臉上的笑頓時僵住,雲歌卻捧腹大笑。

山中日月竟如梭,劉弗陵只覺得每日的時間都那麼短。在他的一生中,他從未如此盼望過時光能慢一些,可光陰卻越發匆匆。

他心痛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疼痛也越來越劇烈,已經瞞不住雲歌。

萬箭鑽心般的痛苦,讓他的身體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輕時,四肢痙攣,重時,整個身體都會抽搐。

劉弗陵先前還很擔心雲歌,可後來發現,每一次發病,雲歌都未顯驚慌,她總是很平靜地抱著他,在他耳旁輕輕說著話,有時候是個故事,有時候是個笑話,有時候是一首詩,有時候什麼都不是,只是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

「陵哥哥,陵哥哥……」

他在疼痛中昏迷,墜向黑暗,卻在她的語聲中,靠著眷念不舍一次又一次地熬過錐心疼痛。

他答應過她,要在雪落時陪她堆兩個雪人。

可當冬天的第一場雪飄落時,他已經行動困難,不能再陪她去外面散步,堆雪人成了永不可能實現的諾言。

他望著雪,心下黯然,雲歌卻笑偎在他身邊說,「這麼冷的天,躲在屋子裡擁爐賞雪才好。」

在她的笑顏中,他心裡釋懷的同時,湧起了苦澀。

他命劉賀來見他,兩個人在屋裡單獨談了兩個時辰。劉賀出來時,臉色難看,眼中有迷茫、不解,以及不平。

隨從小聲說:「王爺,雪飄得大了,不如改坐馬車回長安。」

一句普通的話語,卻讓他獃獃站在了殿門口,眺望著遠方的路,似乎不知道該作何抉擇。隨從不敢催他,也只能一動不動地站著。

雲歌抱著個食盒快步而來,怕食物變冷,還特意用斗篷捂在懷中,突地看見遠處一個頭髮眉毛皆白的人立在雪中,身後還有一群「雪人」畢恭畢敬地躬身而站。

雲歌繞了一下路,走了過去。

「大公子,『迎風賞雪』倒是風流雅事,不過你自個兒風雅也就行了,何必強讓別人和你一塊風雅呢?」

劉賀這才發覺身後的隨從,揮了揮手,讓他們到屋廊下候著去。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雲歌,笑起來,笑容很是意味深長,雲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你笑什麼?我怎麼了?」

「我笑你梳錯了頭髮,都進了我劉家的門了,怎麼還一副姑娘的打扮?」

雲歌臉「騰」地紅起來。羞歸羞,氣勢卻是不弱,惡狠狠地瞪著劉賀,「一雙賊眼睛,整天就知道瞄女人!哼!你若再敢對長輩不尊,胡搗蛋,我可叫他打你板子了!」

劉賀大笑起來,只是笑聲雖宏亮,卻聽不出一點歡愉的意思。

「你怎麼了?有什麼煩心事嗎?」

劉賀弔兒郎當地看著她,笑嘻嘻地說:「我能有什麼煩心事?我啊!我快樂得不得了。你懷裡鼓鼓囊囊,抱著的是什麼?」

「我做的菜。」

劉賀一聽來了興緻,「自從『雅廚』消失,我可是很久沒吃到一口像樣的菜了,都有什麼好吃的?」

雲歌將食盒遞給他,「紅衣姐姐呢?」

「在山下。」

「那你帶下去,和她一塊吃點吧!順道幫我給她帶聲好。」

食盒不大,卻很精巧地做了兩層,第一層放了兩道菜,明月鴿松、翡翠玉帶。明月鴿松鮮嫩清香,翡翠玉帶色澤明艷,讓人一看就生食慾。第二層放了三道菜,一盤五色雜飯,一盤盛放著兩個滾圓的糰子,只聞幽幽清香,卻看不出來用什麼做的,還有一盤看著像紅霞白雲湯,可紅霞白雲湯應該是湯水,這盤菜卻是晶瑩剔透的凝膠狀。

「這究竟是不是紅霞白雲湯?」

「算是,也不算是。前面的用料都一樣,挑選色澤鮮艷的陳年臘肉,配豆腐做湯,不過湯料里加了一味比較奇怪的東西。」

「什麼?」

「桃樹的樹枝上常會有一種液體流出,干後凝結成半透明的膠體。『桃膠』剛流出時清香撲鼻,比桃花還香,把分泌不久的桃膠採集回來,放置在密閉的瓦罐中保存,入湯、入菜皆可。」

劉賀嘖嘖稱奇,用此入菜,第一次聽聞,虧雲歌想得出來。

「這是什麼?聞著有股梅花的香味。」

「雪醉梅蕊,把南邊進貢的一種稻穀磨碎成粉,用陳年的梅花酒作引,入口軟糯,只是不易消化,所以不可多吃。吃的時候,用銀刀從中間切開,還可以看到兩朵梅花並蒂開放,配著外面的白色,就好像開在雪中的梅花。」雲歌一面說著,一面去蓋食盒,「小心涼了,要吃就快點去吃。」

雲歌在這些菜中花費的心思非同一般,看她先頭還珍而重之地捂在斗篷下,現在卻是說給就給,毫無猶疑,劉賀笑問:「我和紅衣吃了,你們吃什麼?」

雲歌笑眯眯的,眼睛彎彎如月牙,「宮裡還有大廚房,我們就將就一頓唄!只望你吃了美食後,能真心笑一笑,不要再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看得人……」雲歌做了個打寒戰的動作。

劉賀腦子裡閃過月生醉酒的畫面,「她……她笑起來時,有一雙像月牙一樣彎彎的眼睛;說話時,像駝鈴一樣好聽;站在那裡時,像一棵樹一樣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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