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德音不忘

上官小妹梳洗完,用了些早點,一個人靜靜在窗前擺弄著一瓶梅花,插了一遍,左右看看,似不滿意,又取出來,再插一遍。

一旁服侍她已久的宮女都是見怪不怪,不發一言,要麼垂目盯著地面,要麼雙眼直直盯著前面。

上官小妹身材嬌小,偏偏椒房殿內的擺設為了彰示皇后的鳳儀威嚴,件件都十分堂皇的大。

新來的侍女橙兒看了半晌,只見皇后來來回回擺弄著一瓶花。從她眼中看過去,皇后就是一個小人兒,刻意穿得老成穩重,縮在坐榻一角,十分堪憐。

橙兒笑道:「娘娘想要什麼樣子,告訴奴婢,奴婢幫娘娘插。這些瑣碎事情讓奴婢干,不值得耗費娘娘的時間。」

一室安靜中,忽聞人語聲,人人都有點不習慣,全都扭了頭,看向橙兒。

橙兒不知道哪裡做錯了,惶恐地跪下。

上官小妹聽到橙兒的話,手微微頓了下,輕輕放下了花。

從她六歲起,時間就是用來耗費的,她的時間不用來耗費,還能做什麼?

椒房殿外的世界,她不能輕易踏入,在所有宦官、宮女眼中,她並非後宮之主——皇后,而是代表著鉗制皇上的勢力。而椒房殿內,小妹微笑著掃過四周的宮女,她們中應該有一半都是祖父的眼睛,剩下的也許有皇上的,也許有朝廷內其他臣子的,不知道這個橙兒是誰的?

小妹看向跪在地上的橙兒,笑道:「你學過插花?本宮正發愁呢!過來幫本宮一塊兒插吧!」

橙兒看小妹笑容甜美,方放下了懸著的心,磕了個頭,跪到小妹身側,幫小妹擇花。

上官小妹邊和橙兒商量著如何插花,邊隨意聊著天:「你進宮多久了?」

「快三年了,從進宮起就在昭陽殿。」

上官小妹心內思索,皇上因為沒有冊封過妃嬪,東西六宮都空著,昭陽殿內並無女主人。橙兒在一個空殿里一做三年,想來家中應該無權無勢,只是為何突然來了椒房殿?

小妹詫異地說:「昭陽殿內現在好似沒有住人,一個空屋子還需要人打理嗎?那你不是每天都很清閑?」

橙兒笑起來,真是個娘娘,貴人不知低下事。這皇宮裡,就是沒有人的殿,照樣要有人打掃、維護,要不然哪天皇上或者娘娘動了興緻想去看看,難道讓皇上和娘娘看一個滿是灰塵的殿堂?

「回娘娘,雖然沒有人住,還是要精心照顧,奴婢每天要做的活也很多。要打掃殿堂、擦拭傢具,還要照管殿堂內外的花草。以前在昭陽殿住過的娘娘留下了不少名人詩畫、筆墨用具、琴笛樂器,這些東西都經不得怠慢,需常常查看、小心維護。」

小妹聽到橙兒的話,忽想起了句話:人已去,物仍在。不知這昭陽殿內又鎖過哪個女子的一生?心中有感,不禁側頭問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官:「昭陽殿內住過先皇的哪位娘娘?」

女官凝神想了會兒,搖頭說:「回娘娘,奴婢不知道。自奴婢進宮,昭陽殿好像就空著。如果娘娘想知道,也許找個已經不當值的老婆子能打聽到,或者可以命人去查一下四十年前的起居注。」

小妹搖搖頭,雖然對昭陽殿空了四十多年很好奇,可也不願為了前塵舊事如此興師動眾。

橙兒小聲說:「奴婢知道。」

小妹笑搡了把橙兒,孩子氣地嚷:「知道就快說,惹得本宮都好奇死了。」

昭陽殿是後宮中除了椒房殿外最好的宮殿,富麗堂皇雖不及椒房殿,可雅趣幽致更勝一籌。如此重要的宮殿,竟然在先皇時期就空著,對後宮佳麗三千的先皇而言,實在非常奇怪,所以周圍的宮女也都生了興趣,豎著耳朵聽。

橙兒說:「李夫人曾住過。」

眾人聞言,立即露了疑惑盡釋的表情,繼而又都想,自己真笨,能讓昭陽殿空置那麼久,除了傳聞中傾城傾國的李夫人,還能有誰?

一旁的老宮女也生了感觸,輕輕嘆了口氣:「可憐紅顏薄命。」

上官小妹凝視著手中的梅花,甜甜笑開。

可憐嗎?她一點不覺得李夫人可憐。如果一個女人生前盡得愛寵,死後還能讓帝王為她空置著整座昭陽殿,那她這一生已經真正活過。只要活過,那就不可憐。可憐的是從沒有活過的人。

上官小妹笑問橙兒:「這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麼知道?你還知道什麼有意思的事情,都講給本宮聽。」

橙兒不好意思地笑:「奴婢要日日打掃昭陽殿,還需要時常把字畫拿出去曬一曬,日子久了,會偶爾看見先皇和李夫人留下的隻言片語,因為還認得幾個字,所以推測是李夫人。」

宮裡極少有識字的女子,小妹十分意外:「你還識字?」

橙兒點點頭:「父親是個教書先生,學堂就設在家中,奴婢邊做家事邊聽,不知不覺中就粗略認得一些了。」

「那你為什麼又不在昭陽殿做事了呢?」小妹說著話,把一株梅花插到了瓶子中,仔細端詳著。

「前段時間雲姑娘去昭陽殿玩,看到昭陽殿的花草和布置,就問是誰在照顧花草、布置器玩,奴婢嚇得要死,因為一時膽大,奴婢擅自移動了一些器具。不曾想雲姑娘是極懂花草的人,很中意奴婢養的花草,她和奴婢說了一下午的話,後來就問奴婢願不願意來椒房殿,照顧一株奇葩。奴婢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告訴雲姑娘願意,於總管就把奴婢打發來了。」

上官小妹手下失力,不小心碾到花枝,枝頭的花瓣紛紛而落。橙兒忙從她手中接過花枝:「奴婢來吧!」

殿外唧唧喳喳一陣喧嘩,一個宮女趕著進來通傳,還沒來得及說話,雲歌已經邁著大步進來:「小妹,今天是小年,我們應該慶祝一番。和我一塊兒去玩,我這幾日做了個很好玩的東西,你肯定喜歡。」

殿內的宮女已經震驚到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雲歌身後的抹茶一臉無奈,靜靜地給小妹跪下行禮。

上官小妹理了理衣裙,嬌笑著站起:「好!雲姐姐做了什麼好玩的東西?要是不好玩,就罰雲姐姐給我做菜吃。」

雲歌隨手指了幾個宮女:「麻煩幾位嬤嬤、姐姐給小妹找些厚衣服來,越厚越好,但不要影響行動。橙兒,你也來,記得穿厚一些。」

稱呼亂、禮儀亂,偏偏這個女子亂得天經地義,幾個宮女已經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在皇后的宮殿中了,暈乎乎地進去尋衣服。

橙兒想為皇后帶個手爐,雲歌不許她帶,笑嚷:「帶了那東西,小妹還怎麼玩?況且冬天就是要凍呀!不凍一凍,哪裡是過冬天?」

雲歌挽著小妹出了椒房殿,有兩個年長的宮女急匆匆地也想跟來,小妹對這些永遠盯著她的眼睛,心中雖十分厭惡,可面上依舊甜甜笑著。

雲歌卻是不依,一跺腳,一皺眉,滿臉不高興,「有橙兒就夠了,你們還怕我把小妹賣了不成?再說了……」雲歌嘻嘻笑看著兩位宮女,「這是我們小孩的玩意兒,有兩位嬤嬤在旁邊,我們都不敢玩了。大過年的,就讓我們由著性子鬧一鬧吧!」

雲歌一會兒硬,一會兒軟,脾氣一時大,一時無,雖只是個宮女,氣態華貴處卻更勝小妹這個皇后,搞得兩個宮女無所適從,還在愣神,雲歌已經帶著小妹揚長而去。

漢初蕭何建長樂宮和未央宮時:「每面辟三門,城下有池周繞」。之後武帝建建章宮,為教習羽林營,也多建湖池,所以漢朝的三座宮殿都多湖、多池。

未央宮前殿側前方的人工河被稱做滄河,寬十餘丈,當年蕭何發萬民所開,與渭河相通,最後匯入黃河,氣勢極其宏大。夏可賞滄浪水花,冬天待河面結冰時,又可賞天地蕭索。

可今日的河面,卻無一點蕭索感。

河面上,一座六七層樓高、冰做的、像飛龍一樣的東西,蜿蜒佇立在陽光下。最高處好似龍頭,從高漸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緩,交錯不一,迴繞盤旋著接到滄河冰面。

飛龍在光暈下反射起點點銀芒,晶瑩剔透,華美異常。

雲歌很得意地問:「怎麼樣?是我畫的圖,讓於安找人鑿冰澆鑄的。」

上官小妹呆看著河面上的「長龍」,美是很美,可修這個做什麼?難道只為了看看?

一旁的太監早拿了雲梯過來,搭到「龍頭」上。

雲歌讓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後護著。

小妹顫巍巍地登到了「龍頭」上。冰面本就滑溜,現在又身在極高處,小妹害怕地緊抓著雲歌的手。

陽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著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頭暈。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這條龍是雲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來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錯。一隻手下意識地緊握住了身側的冰欄杆,握著雲歌的那隻手卻開始慢慢鬆勁,改抓為推。

此時雲歌身在小妹側後方,一隻腳剛踩到龍頭上,一隻腳還在梯子上。

一個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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