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霧中亡靈 第七節

走出盛岡警察署,兩個人吃了一驚:啊,好大的霧啊!警察署前面大街上,過往車輛的速度跟人走路差不多,一輛接一輛汽車的大燈,在濃霧中構成一條長長的白線。

「我的天啊!」剛剛走出警察署大門的菊池叫了一聲,「簡直就是在八幡平的大山裡啊!」

默默走在前面的吉敷竹史,回頭看了菊池一眼,看見自已身後的霧捲起了漩渦。

「盛岡經常下大霧嗎?」吉敷竹史問。

「不,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霧。」菊池回答說。

走進停車場,吉敷竹史坐在了駕駛位上。菊池也沒跟吉敷竹史客氣,默默地坐在了副駕駛的位子上。吉敷竹史發動了引擎。

「去哪兒啊?您認識路嗎?」菊池問。

「去你的母校盛岡一中。你給我指路。」吉敷竹史說完,緩緩地開著車出發了。

好大的霧啊!吉敷竹史是第二次在這麼大的霧裡開車。大燈照射在前面的濃霧上,一片白光,根本就看不見路。也許是因為霧太大,菊池也鬧不清楚該怎麼走了。

「前面那個路口往右……不對,下一個路口……嗯?還是不對。」

「你連母校都不認識了?」

「好多年沒去過了,再加上這麼大的霧,我也糊塗了。這條街我好像沒來過。前面那個路口左拐……哎喲,錯了……對不起,還得往迴繞……」

從盛岡警察署到盛岡一中的路並不太遠;但是,由於菊池刑警迷了路,他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車開到盛岡一中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

吉敷竹史把車停在圍著學校的網狀金屬圍欄旁邊熄了火。下車一看,空蕩蕩的學校運動場被濃霧籠罩,好像是用霧築起的大壩。四下里寂靜無聲,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

「怎麼進去?校門在哪兒?」吉敷竹史問菊池刑警。

「在那邊。不知道校門開著沒有。」盛岡一中的畢業生菊池回答說。

濃霧中,二人肩並肩地順著兩狀金屬圍欄摸索著前進。突然,一聲尖利的嚎叫,刺破了濃霧中的寂靜。那叫聲像怪鳥發出的,也像猿猴發出的,是極度恐怖的尖叫。

濃霧中,菊池眺了起來。叫聲,是他發出來的。

緊接著,咔嚓一聲,金厲圍欄發出被撞擊的聲響。那聲響,在黑暗中的教學樓上被彈回來,發出陣陣回聲。

「誰?」吉敷竹史叫道。

菊池緊緊靠在吉敷竹史身上,怯生生地扭過頭去看著金屬圍欄裡面。

暗夜的濃霧中,隱約可以看見附近的金屬圍欄里,有一個黑影靠在金屬圍欄上。他的雙手緊緊抓住圍欄上的金屬網,拚命地搖晃著。一下,兩下,金厲網在他的搖晃之下,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音。

黑影的樣子很像一隻被困在鐵籠子里的猛獸,他想衝破金厲網逃出去,如同猛獸拚命地搖晃著鐵籠子,企圖逃脫。

那個黑影突然咆哮起來。無法相信那聲音是人類發出來的。聽到這聲音的人,一定認為:這是大猩猩發出來的——後來菊池這樣說。

「嗚哇!……」黑彩又怪叫了一聲。吉敷竹史愣了一下,向黑影跑去。

金厲圍欄里,靠在金屬網上的黑影,慢慢地癱倒在地。吉敷竹史靠近以後,可以看見他穿著一件灰色的T恤衫。在濃霧籠罩的暗夜中,他的左手抓著金屬網,右手在自己的胸前,沒命地抓撓著,看樣子非常痛苦。

金厲圍欄的高度,跟吉敷竹史的身高差不多,吉敷竹史毫不猶豫地爬了上去。他要從這裡翻越過去。菊池也緊跟著爬上了金屬圍欄。圍欄在暗夜中搖晃著,發出金屬互相摩擦時嘎吱嘎吱的聲響。

「菊池!你不要過來!你回去把車大燈打開,照著這邊!」吉敷竹史爬到圍欄頂部的時候叫道。

「不!吉敷竹史先生,我知道學校運動場照明的開關在哪裡,那個比車大燈管用!」菊池一邊往上爬,一邊拚命地叫著。

「也好!」吉敷竹史說完縱身跳下去,迅速來到那個黑影身邊。已經躺在地上的黑影佝僂著身子,雙腿不住地痙攣著。吉敷竹史看見他痛苦地張開嘴巴,把舌頭伸得長長的,拚命地舔著地面,看者上去讓人覺得非常噁心。

「喂!」吉敷竹史對著那個黑影叫了一聲,把胳膊伸進他的脖子下面,想把他抱起來。可是,由於過於痛苦,黑影的身子僵硬,再加上不住地痙攣,吉敷竹史很難抱起他來。

吉敷竹史扳著黑影的下巴,讓他面朝上,湊近看了看。那是一個歲數不大的男孩子。頭髮中分,眼睛瞪得大大的,舌頭伸得長長的,舌頭上沾滿黑色的泥土。吉敷竹史不可思議地黨得那張臉看上去像一隻怪鳥,而且是只瘋狂的怪鳥。

男孩子的右手好像要抓住什麼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吉敷竹史胸部的肌肉,眼睛也直愣愣地看著吉數的眼睛。可是,他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光澤。

吉敷竹史一邊掰開男孩子的右手,一邊大聲叫著:「喂!聽得見嗎?聽得見我說話嗎?」

沒有回答。男孩子的黑眼球開始慢慢往上翻了,眼看著就要消失在上眼瞼里。

「聽得見嗎?你是岩田雄治吧?」吉敷竹史繼續大聲叫著。

「是的,他就是岩田雄治,刑警先生!」好像是一個男孩子的聲音。

吉敷竹史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濃霧中走過來一個戴著紅色棒球格的少年。他的步伐緩慢,看上去像一個幽靈。走到近前,吉敷竹史看見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一條藍色的牛仔褲。

吉數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凝視著濃霧中的少年。他驚得目瞪口呆,身體好像被凍僵了似的,一動都動不了。

這不是木山秀之嗎?可愛的小臉擔,露出些許微笑,慢慢地向著吉敷竹史滑過來,越來越近了。

「他就是岩田雄治,刑警先生。他欺負人。」少年又說。那是一個少年特有的,又髙又淸澄的聲音。

靠在吉敷竹史身上的岩田雄治,劇烈地扭動起來,緊接著,發出臨死前痛苦的喊叫。嘁叫聲震耳欲聾,吉敷竹史恨不得捂上耳朵。那喊叫聲就好像一頭野獸,在向人的尊嚴發出挑戰。然後,岩田雄治的身體不動了。

也許是因為在這暗夜濃霧之中的緣故吧,吉敷竹史感到岩田雄治的體溫很快就沒有了。也許是因為岩田雄治剛才出了一身大汗的緣故吧,吉敷竹史托著他的後背的右手,也感到冰涼。

吉敷竹史的手無力地垂下去,岩田雄治好像一根巨大的木棒,沉重地落在地面上。

吉敷竹史看著木山秀之的臉,緩緩站起來。就在這時,就好像突如其來的一道閃電,運動場被燈光照亮了。整個校園裡的照明設施,也陸續亮起來。在黑暗中待久了的吉敷竹史,頓時感到如同白晝。

緊接著,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獃獃地咽了一口唾沫,愣在了那裡。

黑夜加上濃霧,吉敷竹史剛才根本沒有注意到,早就有幾十個人站在他的身邊看著他呢。

幾十雙眼睛在看著他。眼睛,眼睛,眼睛,燈光下,吉敷竹史看到的好像是無數雙眼睛。那是幾十個孩子的眼睛。

孩子們站在被燈光照得閃耀出白色光芒的濃霧中,個個屏住呼吸,整個運動場鴉雀無聲。

孩子們毎人手裡拿著一束鮮花。無數白色的花、淡紫色的花。孩子們把手中的鮮花高高舉過頭頂,輕輕地揮動著。

吉敷竹史被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感動了,默默地站在原地,就就像在參加一個莊嚴的儀式。在這一瞬間,吉敷竹史全明白了。關於這個看上去奇怪的事件的一切,吉敷竹史全明白了。孩子們在用他們自己的儀式,為他們之中的一員送行。

「孩子們!這些……這些都是你們乾的吧?」

從吉敷竹史的口氣中,可以聽出他對自己的判斷,已經沒有絲毫的懷疑,說話的口氣非常平靜。他以百分之百的自信,毫不猶廉地對孩子們說了下面一番話。

「孩子們,二年級二班的全體同學們,你們用你們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判決。你們給你們的班主任小淵澤茂老師,給岩田雄治同學,給岩田雄治同學的母親,判的都是死刑。你們認為,是岩田雄治的母親勾引了你們的老師,所以岩田雄治才那麼旁若無人地欺負木山秀之同學。所以,你們給他們三個人宣判了死刑。你們根據這個判決去執行了。關於執行的方法,你們參考了木山秀之同學的筆記本里的那個計畫。」

說到這裡,吉敷竹史沖著剛才向他走來的那個戴著紅色棒球帽的少年說:「我說的對不對呀,鳥越由佳里同學?」

「木山秀之」慢慢地把帽子摘下來,扣在帽子里的五五分的齊耳短髮,緩緩散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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