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虛構的親情?

虛構的親情?

(《十誡》之四)

麥克今天早上離開安卡走了,好像不打算再回來。要是安卡還把他當作父親,他是不會離開安卡的。

安卡叫麥克父親,從小就這麼叫。但麥克是否真是安卡的親生父親,安卡不知道。她生下來時,並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父母,與麥克的父女關係是在共同生活中形成的,他們一直以父女關係相處。但人倫關係還有別的形式,比如兩個性情契合的朋友、兩性之間的情侶。安

卡與麥克儘管是父女關係,卻好像是兩個性情契合的朋友,甚至兩性之間的情侶。

安卡在藝術學院表演系學藝,念三年級。上小品課時,老師對安卡在愛情場景中的做戲總不滿意,說她搞不清親情與愛情的差異,掌握不好自己的感情意向。

從表演理論上講,親情之親有三種可能的基礎:血緣的、兩性的和隨機的共同經歷。但這些都只是機緣性的基礎,並不牢靠。真正牢靠的親情基礎是個人的性情。性情的契合併不需要用前世因緣之類的理由來解釋,由此產生的親情也不是一種自然的血緣親情或兩性自然聯姻的親情。自然之情其實脆弱得很,自然的本質上是隨機的,並非親情的必要條件。惡劣的母子、母女、父子、父女關係或令人厭惡透頂的夫妻關係,任何時候都不少見。兩個性情相契的人的相逢產生的親情,不是由既有的人倫關係構成的,相反,性情相契的相逢產生的親情在構成關係。但由此構成的關係又是隨機的,可能是血緣親情式的(父女、兄妹),可能是情愛式的,可能是朋友式的。

世界上相契的個人性情可能不少,但絕少的是相契性情的相逢。

安卡覺得自己與麥克就是這種難逢的相契,但她對已經養成了習慣的父女關係感到不滿足,她想、她要、她渴望成為……

麥克以前告訴過安卡,她出生五天,母親出了事。具體什麼事,麥克沒有講,不是車禍、船難,就是空難。小時候安卡愛哭,也許因為沒有母親抱,她想有溫暖的手臂抱。安卡哭的時候,麥克總是輕輕撫摸她的背,給她唱歌。

麥克的歌聲有些混濁,嗓音不好,但溫暖極了。安卡喜歡他的撫摸、他的抱、他唱的歌。為了讓麥克多撫摸、抱、唱歌,有的時候安卡假裝哭。有一天,麥克突然發覺安卡的乳房長大了,就不再抱她。

兩年前安卡開始有男朋友。

當時,安卡有一種背叛誰的感覺,與男朋友有過肉體之歡有一種負疚感。她問自己,是誰讓她有這種背叛感,她感到對誰負疚?

安卡得出的結論是麥克。每當男朋友撫摸安卡,她感到幸福,是因為覺得這被撫摸的感覺就是麥克的手在撫摸;安卡與男朋友親近,有重複與麥克在一起的感覺。

「他有相同的感覺嗎?為什麼他有一次撞見我與男朋友在床上,好些天悶悶不樂?為什麼他一直沒有再婚?他還不到五十歲,他在等待,等待誰?等待我長大?」安卡想。

麥克上周出差時提醒安卡別忘了付放在抽屜里的房租和電話費賬單。第二天安卡卻在抽屜里發現一個桔黃色信封,上面寫著「給安卡,請在我死後拆開」,字跡完全陌生。

安卡帶著信來到河邊的樹林里,用剪刀剪開信封。裡面裝著一個小小的白色信封,上面寫著:「若我出事,請把它交給我女兒安卡。」

為什麼寫的不是「我們的女兒」?安卡一陣子激動,跑回家去翻麥克的舊物。這些舊物放在閣樓的皮箱里,安卡一直沒有碰過,那是麥克的私隱。安卡忍不住要侵入這些私隱,打開了皮箱。裡面有一些女人的什物:女式皮包、手飾、小藝術品之類。還有一張發黃的照片,是兩個女人和三個男人在一起的照片。「其中一個是母親,」安卡想,「麥克跟她是好朋友,也許還戀過她,但她已經另有所屬。我的父母肯定出了什麼事,把我託付給麥克。」

麥克出差回來,安卡對他說拆開了那封信,信的內容是母親的遺言:「親愛的女兒,你長大了,不知你是什麼樣子,是黑頭髮?我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麥克不是你的父親。誰是你的生父,已經不再重要。錯誤已經鑄成,請不要責備我,這是無法挽回的。麥克會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你們在一起會幸福。幸福,你知道嗎?那是在一起神怡的感覺。」

背誦完母親的遺言,安卡對麥克說:「幸福?我知道什麼是幸福,可是幸福就在我身邊,我抓不住它。為什麼你要騙我,要讓我失去幸福?我說要馬上結婚,與隨便哪一位男朋友,有許多男同學追求我。我這樣說是要刺激你,我害怕你說,這是你自己的事,你結婚吧。難道你真的不懂一個女人對你說要與別人結婚是什麼意思?意思是把我抱緊點。我想要你而不是別人抱緊我,我只要你的撫摸……」

麥克承認見到安卡與男朋友在一起心裡難受,而且他也不知道安卡的母親在信中寫了些什麼。他指著那張發黃的照片上的一個女人對安卡說:「這是你母親,她身後的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是你父親。哪一個是,我也不知道。我有時甚至嫉妒你的生父,有時懷疑你母親是否弄錯了,但她畢竟把你託付給我,我只能把你當女兒來愛。」

「我害怕你再婚,你也害怕我與別的男人結婚,我們都害怕失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幸福。你知道,去年我與男朋友有了一個孩子後把孩子打掉了,因為這不是你的孩子……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想給你生孩子。我要你撫摸我的感覺,只有你的撫摸才讓我興奮。我不能與別人有孩子,不能做不可挽回的事……」

那天晚上,安卡和麥克點著蠟燭談了很久。

安卡想改變同麥克的關係的性質:不再是父女關係,而是情侶關係。她脫去內衫,把自己的身體呈露給麥克。

安卡的身體很美,她自己清楚這一點。安卡渴望自己的身體屬於麥克,他最熟悉自己的身體,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熟悉,而是一種相屬的親熟,為之而興奮的親熟,激活生命感覺的親熟。安卡的身體呈現在麥克面前,她感到向上翹起的變得堅硬、熾熱的乳頭對麥克的撫摸的渴望:「我不是你的女兒,我已長成成熟的女人。你想不想抱我?」

麥克走到安卡身邊,沒有抱她,拿起內衫披在安卡身上。

麥克不願意進入安卡的身體,不是他不欲進入,而是不願劃破現有狀態的幸福光暈。

至今的父女關係是幸福的條件,儘管這種父女關係可能是虛構的,但他不敢拆除這種虛構。他知道慾望的限制,欲求太多,失去的可能更多。安卡慾望更深、更徹底的幸福,對更美好的生活的慾望促使她要改變與麥克的關係;她感覺到慾望抵擋不過時間,如果作為女兒,自己總有一天會嫁出去。

那天夜裡,安卡整夜在做惡夢。

第二天清晨,安卡被出門聲驚醒了。

她從床上跳起來,發現麥克走了。她在窗口呼喊他,對他說,那封信是虛構的,她沒有拆開母親的信。她只是騙他,就像小時候假裝哭,為了求得他的撫摸和歌聲。

「我不再要求別的,我仍然叫你父親,我還是你的女兒,只求你別離開我。我已經把信燒掉了,不讓它再妨礙我們的幸福。」

真有那封信嗎?

基斯洛夫斯基覺得,這並不重要。

這信只是一個生命線團,生活中的各種可能性機緣碰巧纏結在一起的線團。要清楚地認識、理清這個線團,人的知性力不能及。重要的是安卡對幸福的慾望,這慾望要求更多真實的親情。

什麼是親情的真實,什麼是幸福的真實?——兩個人切身感受到的心怡的性情狀態。

無論父女,還是夫妻,只是一種倫理規序,不一定會產生幸福,沒有那種神怡的性情狀態,縱有父女、夫妻之名,也不算幸福。

問題是,慾望是不是完全自由的?現代倫理意識在肯定個體慾望的自然權利時,是否同時誇大了個體慾望的自由?

自由倫理的根基是依自不依它的自如慾望,所謂的自律倫理是道德上自我立法的倫理,自我立法的正當性根據就是個體對自身幸福的慾望。出埃及時,摩西召聚心色惶惶的以色列人到自己身邊,對他們頒布「十誡」。摩西說自己是傳達上主的話,所以「十誡」儘管出自摩西之口,經上記的卻是上主的「我說」語式。「十誡」因這種語式具有了神性權威,摩西的道德從形式上看是神定的,就好像儒教道德從形式上看是天—生的。無論神定的還是天—生的倫理規定,都是他律倫理,以觀念的和社會宗法秩序的形式規範人倫行為的道德準則,限制個體人的自如慾望。

現代人看破了種種傳統上宣稱神定或天—生的倫理規例和教訓不過是人的產物,把道德準則的立法權交給每一個體人的性情的自然權利——所謂依據個人的良心,傳統的倫理禁忌就被打破了。按康德極度抽象的大腦的概括,自由倫理意味著個人遵從自己理性的道德良知去生活。現代之後,理性的道德良知演變成了感覺的道德良知。從理性的良知到感覺的良知的轉變,就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