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不消散的生存霧靄中的小路 小說敘事與現代倫理

昆德拉講述了一些既讓人興奮又令人想吐的故事以後,編織了兩部關於編織故事的書:《小說的藝術》和《被背叛的遺囑》。

據好多人說,這兩部書是昆德拉的小說理論。

小說理論?

我翻來覆去看,不覺得昆德拉在講小說理論,倒像在講倫理。

我疑心自己搞錯了,碰到一個機會請教寫小說和研究文藝理論的朋友,想搞清楚昆德拉在這兩本書里究竟說些什麼。

在北京「萬聖書園」那條小巷的東邊,有一家裝飾別緻的啤酒館,我與兩位小說家和兩位文藝理論家聊起昆德拉。一位小說家說,昆德拉的小說喜歡說教,大發倫理議論,令人討厭,倫理說教不是小說家該染指的事;另一位小說家說,昆德拉的小說帶有倫理關懷,值得欽佩,小說中有議論不等於說教,關懷倫理的事情表明昆德拉的小說有思想。

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兩位小說家的看法有一點是一致的:昆德拉的小說講的是倫理故事。

昆德拉講的故事表達了什麼樣的倫理思想?我進一步問。昆德拉講的故事與他講歐洲近幾百年來幾位主要小說家講的故事有什麼關係?

一位小說家望著天花板上虛構的蔚藍色星空,另一位小說家盯著牆上偽造的白色性愛激情,手指拿捏著啤酒杯,一時說不上什麼來。

我把臉轉過來對著兩位文藝理論家(其中一位是昆德拉專家),請教所謂昆德拉的「小說理論」講的是什麼。他們微笑著給我說了一大堆小說技巧之類的發見:什麼敘事角度、結構安排、語言特色……,我越聽越迷糊。看來他們還不如小說家,看不出昆德拉的小說其實在表達某種現代倫理訴求。

無論從書名還是內容來看,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遺囑》與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非常相似。這兩位當今講故事的大師寫「遺囑」或「備忘錄」,不過是用不同的修辭做同一件事:總結近代幾百年來的小說敘事,為下一個千年歸納出他們覺得值得推薦的德性。卡爾維諾說:「我在每一講中都為自己提出一個任務,要向未來一千年推薦我倍感親切的一種特殊價值。」(46頁)昆德拉則說,「如果我們想在走出這個世紀的時刻不像進入它時那麼傻,那就應當放棄方便的道德主義審判,並思索這些醜聞,一直思考到底,那怕它會使我們對於什麼是人的全部肯定受到質疑。」(《遺囑》,233頁)卡爾維諾與昆德拉不同的是,他沒有抨擊傳統倫理。這倒不是因為傳統倫理無需抨擊,而是因為,他覺得昆德拉在這個世紀末的特別時刻已經審判了傳統的「道德主義審判」,傳統道德被視為「醜聞」,對此他覺得已經沒有什麼要說的了。所以,他的「備忘錄」乾脆從昆德拉推薦的「輕逸」德性開始講起。

就昆德拉和卡爾維諾向下一個千年推薦的德性的具體蘊涵來說,這兩位敘事作家的看法不盡相同。

例如,關於輕逸的價值,卡爾維諾說的那些頌揚昆德拉的話就未必是昆德拉的意思。但是,昆德拉和卡爾維諾都自覺地把清算傳統道德譜系、提出新倫理看作小說家的世紀末使命。卡爾維諾覺得,昆德拉在前一個方面已經做得很好了,至於向下一個千年推薦什麼新的倫理價值,倒還有進一步講清楚的必要,於是,他講述了輕逸、迅捷、確切、易見、繁複、連貫的德性。這些講述看起來在講小說的敘事方式,其實說的是人的生存德性——卡爾維諾所謂「存在的功能」。輕逸是首先值得推薦的生命德性,它指信賴看起來註定要消亡的東西,「信賴那僅在依稀可見的蹤跡中包含著的道德價值」,消除世界帶給人的無法忍受的石頭般凝重,讓人像植物——比如根深植在土地里的忘憂樹——那樣經受生命。迅捷指這樣一種生命感覺:讓現代生活中時間相對性的邏輯顯露出來,挽留住極為短暫的時間,或捕捉到相距遙遠的時間;在政治意識形態、官僚機構的標準用語和傳播媒介的千篇一律共同營構的如煙似霧的生活形象中,小說的朦朧敘事讓人有生命的確切感,在不確定的生命流動中,讓赤裸裸的寂靜變成最為深沉的生命脈動。由於敘事是生活世界中的偶然性的大敵和女兒,敘事成了生命個體在屬己的偶在中經受的內部強烈震蕩,碰觸到「生存模式的火焰的價值」,「像深淵上架起的一道細弱的緊急時刻使用的橋」。

敘事的易見有如雨水般灑落的想像,是一種生命價值的思維方式,使個體自己的生活「不至於窒息,或者化解成為混亂不堪、過眼煙雲般的白日夢」。

至於敘事的繁複,則是一種理解的倫理:讓自己陷入多維關係網,充分理解生活世界的多層面和多面性。生命的多面性正是現代倫理的終極世界,其中充滿相互排斥和相互矛盾的東西,人們必須放棄界定它的願望,更不用說尋求確切答案了。

如果說《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的要旨是推薦現代之後的倫理價值,那麼,昆德拉的「小說理論」的要旨首先在於說明這些倫理價值是如何出現的,與現代之前的倫理觀經過了怎樣的衝突,以及小說的敘事在這些現代之後的新倫理形成的歷史經歷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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