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薩賓娜顛覆「美好」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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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在兩個女人身體面前的彷徨與赫拉克勒斯的彷徨不一樣,因為現代男人的言語季候變了。現代之後的季候是,女人的身體感覺已經沒有邪惡與美好、淫蕩與輕逸的價值不平等,只是感覺價值的不同而已。

在蘇格拉底的敘事中,卡吉婭的身體為了感覺的感覺被判為邪惡、淫蕩,在感覺價值的譜繫上與阿蕾特的身體處於對立的低下位置。在昆德拉的敘事中,薩賓娜的身體與特麗莎的 身體儘管仍然有差異,仍然與不同的幸福相關,但是,這些身體感覺或幸福的差異不再具有道德對立的含義,不再像邪惡與美好之類的對立聽起來那麼刺耳。兩種身體感覺在價值上是平等的,如妓女瑪麗昂在法國大革命中說的:鮮花也好、玩具也好、聖物也好,感覺都是一樣的。這意思不是說,兩種身體感覺真的沒有什麼差別,而是說,它們沒有價值上的高低之別。

托馬斯坦然地與薩賓娜一起玩各種性遊戲,體感到卡吉婭向赫拉克勒斯許諾而赫拉克勒斯沒有福分享受到的各種快樂滋味。可是,人們不能忘記,托馬斯能坦然地挽住薩賓娜的豐潤手臂,是經過一番艱辛的。卡吉婭必須先起身造反阿蕾特關於「美好」的言說,顛覆她「美好的」生活想像,才可能有托馬斯的坦然。如果阿蕾特關於生命的「美好的」想像曾經是令人感動的——感動了男人和女人兩千多年,那麼,卡吉婭就必須顛覆這種感動。這是卡吉婭爭取價值感覺上的平等必須展開的一場關乎自己身體感覺的生死存亡的鬥爭,昆德拉在托馬斯的敘事中讓薩賓娜完成了這一偉大的歷史使命,讓卡吉婭的身體感覺抵制阿蕾特的身體感覺在生命中的傳統領導權。薩賓娜的身體成了感覺價值平等的擔綱者,她好像是妓女瑪麗昂的再生。在薩賓娜身上,卡吉婭-瑪麗昂的身體感覺聚集為一種顛覆性的關於「媚俗作態」的理論。

所謂「媚俗作態」指傳統道德中對一切崇高、美好的生命感覺的讚美,區分邪惡與善良,為美好而感動等等。顛覆這些讚美、區分和感動的話語方略一是重新命名——不再稱為美德,而稱為媚俗,二是用歸謬法的皮鞭抽打——比如用昆德拉的說法,媚俗就是認為「大便是不道德的」。

媚俗就是對大便的絕對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類生存中一個基本不能接受的範圍,並拒斥來自它這個範圍內的一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264頁)這個以大便為象徵的人類生存中基本不能接受的價值範疇其實相當廣泛,也相當具體、因人而異,因為是人的自然感覺的範疇。比如說,薩賓娜從鏡子里看到自己自慰時的亢奮,就不能說是不道德的。這是身體的自在感覺,為此感覺不自在,就是媚俗作態。抵制媚俗作態,意味著顛覆蘇格拉底式的道德區分。在《笑忘書》中,昆德拉講述過一個叫愛德維格的女孩子,她的身體感覺幾乎就是妓女瑪麗昂身體感覺的重複:

(2)

愛德維格拒絕某些煩人的習俗。譬如說她拒絕接受像光著臉是雅的,光著屁股就不雅這種觀念。她不懂為什麼從眼睛裡流出來帶鹹味的水是高級的、富有詩意的,而從膀胱里排泄出來的卻是討人厭的。(《笑忘書》,262頁)

從卡吉婭到妓女瑪麗昂、再到薩賓娜的身體感覺,刻畫出歐洲生活史上一種倫理訴求興起的痕迹:感覺價值的無差異。在卡吉婭的時代,這種倫理感覺被她的敵人(蘇格拉底一類的男人)取了個「邪惡」的綽號,而她的朋友則稱為「幸福」。以後,卡吉婭的感覺訴求受到制度性的壓制長達一千多年,到法國大革命的時代,這種倫理感覺的正當性才重新得到一些男人們的辯護——免不了有人要為此流血犧牲、人頭落地。到了薩賓娜的時代,這種倫理訴求已經理直氣壯了。

其實,阿蕾特並沒有否定身體本身的幸福。阿蕾特和卡吉婭都不會贊同老子的說法:「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吾身是幸福的基礎,幸福是我的身體偶然在世的生命值得享有的。幸福總是身體的幸福,沒有身體,就不會有幸福這回事。卡吉婭與阿蕾特的對立是「太初有愛欲」與「太初有言」的對立,對她們倆來說,是不會有第三種可能的——比如莊子所說的:「泰初有無,無有無名」。身體是第一性的。問題只在於,是否必須讓身體拉住神明的衣襟才算真實的幸福?感官的快樂為什麼不能算是美好的時刻?

在昆德拉的敘事中,卡吉婭——在現代叫薩賓娜——的身體感覺的價值訴求在氣勢上佔了上風。阿蕾特沉重的肉身感覺所謂美好的生命情感,被薩賓娜的媚俗論從根本上顛覆了。阿蕾特(美德)——在現代叫特麗莎——是年逾千祀的「美好」意識形態的化身,要顛覆它得花很大的力氣。薩賓娜「一生都宣稱媚俗是死敵」,但她也難免媚俗:當她看到一對老夫老妻和睦的生活,看到他們「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濛暮色投照出光輝,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淚水」。

與眾不同的是,薩賓娜能夠馬上嘲笑自己的淚水——可笑的淚水。

什麼叫不媚俗?懂得一切所謂美好的感覺都是「美麗的謊言」。

(3)

一曲關於兩個閃光窗口及其窗後幸福家庭生活的歌,憨傻而脆弱,不時從薩賓娜生命的深處飄出,匯入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薩賓娜被這首歌打動,但並不對這種感情過於認真。她太知道了,這首歌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272頁)

喪失或者唾棄對美好生命的感受能力,不再覺得生命中有任何東西令人感動,就是現代性自由倫理的品質之一,至於這品質是否高貴,就是另一回事了。阿蕾特當初對卡吉婭說:「一切聲音中最美好的聲音、讚美的聲音,你聽不到;一切景緻中最美好的景緻你也看不到,因為你從來沒有看到自己做過什麼美好的事情。」如今,薩賓娜對特麗莎說:一切所謂美好的景緻和聲音都是騙局和謊言。

昆德拉這個男人對薩賓娜的顛覆行動作了深度解釋。

據說,歐洲所有的宗教和政治信仰背後都有一種信念——人類的存在是美好的。這一信念出自相信存在是上帝創造的。人類的存在之所以是美好的,就因為它據說是上帝創造的。「太初有言,聖言就是上帝。」阿蕾特的神明,是希臘人的上帝,所以她要赫拉克勒斯的身體順從神明的言語。法國大革命以後,卡吉婭的身體感覺獲得了自體自根的權利,不再是邪惡的化身,而是高貴的美德(不媚俗),就是因為那個據說創造了存在的上帝被趕走了。

把卡吉婭的身體感覺說成邪惡的是男人,顛過來說成美好的,也是男人。卡吉婭早就說過,她有敵人和朋友。卡吉婭當年的敵人中,最極端的是柏拉圖。據說,在《克拉底魯》中,柏拉圖修改了自己的老師蘇格拉底的觀點,把身體說成虛幻的東西,靈魂才是實在的:靈魂對身體有絕對的支配權。後來憎惡卡吉婭的男人中,據說奧古斯丁比柏拉圖更極端。他在少年時代曾經是卡吉婭的密友,後來與卡吉婭反目,就把卡吉婭的身體感覺說成世界上最低下可惡的東西。

(4)

柏拉圖和奧古斯丁都是言語織體的編織能力很強的男人。喜歡卡吉婭的男人們同樣有極好的編織言語織體的能力,譬如伊壁鳩魯。這位古希臘的感覺快樂論大師說:

「快樂是幸福生活的開始和目的,因為我們認為幸福生活是我們天生的最高的善,我們的一切取捨都是從快樂出發,我們的最終目的乃是得到快樂,而以pavqo"(感觸)為標準來判斷一切的善。」

按伊壁鳩魯對卡吉婭式的幸福的解說,身體感覺是生命意義的基礎,靈魂總是讓身體不安。「動物就不需要尋覓所欠缺的東西,也不需要去尋找其他可以使靈魂和肉體安好的東西」。

再說法國大革命以來的大師。

首先是與妓女瑪麗昂同時且住在同一座城市(巴黎)的薩德,他顛覆了對性行為的正常/變態的區分;一百年後在德國有尼采,他讓肉身向柏拉圖的靈魂佔據的中心位置進擊,視肉身為人的自我經驗和存在經驗的唯一場所,用七弦琴彈唱道:Seele ist nur ein Wort f?黵 etwas am Leibe(靈魂不過是附在身體上的一個語詞)。這歌聲就把柏拉圖那句話顛覆了。人的存在徹頭徹尾只是肉身而已,造化的肉身僅把靈魂當作自己意志的一隻手。幾年後,羅扎洛夫就在俄羅斯用 「太初有愛欲」顛覆了「太初有言」的古訓。從薩德到羅扎洛夫,卡吉婭對阿蕾特的生命感覺的顛覆步步推進,在克拉格斯(L.Klages)那裡凝聚成一種精緻的理論——「宇宙愛欲論」。隨後好戲又回到巴黎,福柯開始全面顛覆對身體感覺的所有價值區分……

男人們為了身體與靈魂的優先權問題,從法國大革命以來衝突得不可開交。昆德拉講述的薩賓娜反抗媚俗,顯得像是卡吉婭的男友們的女人想像的言語謀略。不管怎麼說,三千年來,卡吉婭的敵人和朋友(都是男人)之間的(有時甚至是武裝的)衝突沒有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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