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敘事與倫理

(1)

上帝知道多少人的頭髮,倫理學就知道多少個人。

——基爾克果

一九六七年春天……

院子里只剩下我們一群十歲左右的小孩子,父母們和大孩子們都參加文化大革命去了。有的在學習班裡背主席語錄改造思想,有的在大街上通宵達旦辯論造反還是保皇,有的在不知什麼地方徹夜印傳單。那個春天的日子,其實是相當激動人心的。

趁大人們不在,院里的小孩子們分成兩個陣營,用自製的木頭大刀和長矛玩相互廝殺的遊戲——從底樓殺到三樓,從三樓殺到底樓,免不了有喊叫、受傷、委屈、流血、哭號。我們每天晚上都玩這種遊戲,敵對的兩個陣營每天都在分化、重組,有人叛變,有人當姦細,有人當領導核心。

一天——那個激情萬端的春天並無特色的一天夜裡,敵對陣營的頭目和談失敗後,指揮自己的部隊(一方番號是「井岡山兵團」,另一方番號是「延安縱隊」)開始廝殺,院子里鬧哄哄的。突然停電了,整個院子一下沉入黑洞洞的深淵,廝殺的雙方再也看不清對方。世界剎那之間不在了,沒有父母在身邊,又沒有電燈的處境使模仿的革命遊戲激情變成了不知身在何處的恐懼。兩個陣營之間虛擬的敵對倫理不見了,大家不分政治觀點,不分男女界限,牽著手,摟著腰,擠縮在一起,不知如何度過入春後依舊冷冽的這個寒夜。

我們中間有一位剛念初中三年級的大孩子,也許因為高度近視,沒有上大街辯論或散傳單。他並沒有參加我們的革命遊戲,只是同時給鬥爭的雙方提供戰略和戰術指導。只有他在沒有電燈的黑暗中顯得比較自在。

黑夜靜得讓我們心驚。

(2)

這個大孩子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

他坐在破舊的窗台上,講起了福爾摩斯的故事,故事中的驚險覆蓋了我們心中的恐懼。接著,他講了凡爾納講的奇妙的故事、雨果講的令人感傷的故事、梅里美講的讓人痴想的故事。他敘述的時候,我們不再驚恐地四處張望,不再慌張地想要尋找蠟燭,甚至不再期待電燈重新亮起來。這個大孩子講的前人講的故事,像溫暖的手臂摟抱著我們,陪伴我們被遺棄的、支離破碎的長夜。時間,若有若無的時間被敘事填滿了。

從那以後,我們不再玩分成兩個陣營廝殺的遊戲,而是要這大孩子講故事。直到有一天夜裡,大街上的革命鬥爭已經動槍了,院子沒有停電但必須關燈,我們圍坐在大孩子腳下,他仍舊坐在破舊的窗台上講故事——講雨果講的《笑面人》,大家都忘記了關燈,一顆半自動步槍子彈不知從何處飛來,橫穿過大孩子的臉頰,崩掉了他三顆大牙……

據說,人類開始講第一個故事時,與我們院子停電時的處境差不多:原始穴居人在夜色降臨後,感到時間的支離破碎和空間的若有若無,有一天——故事總是從這曖昧的有一天開始,一個年長的穴居人講了一個故事,講的是……聽過故事以後,穴居人心裡暖和起來,明天的艱辛和困苦變得可以承受了。

敘事改變了人的存在時間和空間的感覺。當人們感覺自己的生命若有若無時,當一個人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得破碎不堪時,當我們的生活想像遭到挫傷時,敘事讓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覺,重返自己的生活想像的空間,甚至重新拾回被生活中的無常抹去的自我。「當幸福在時,我們便擁有一切,而當幸福不在時,我們便儘力謀求它。」如果伊壁鳩魯的這話說得恰當,又如果謀得幸福是倫理學的基本主題,那麼,敘事對於人們謀求幸福就是必不可少的,它可能既是人們關於幸福(或不幸)的知識,又可能是人們在幸福之中的時間和空間。

「神往往不過是叫許多人看到幸福的一個影子,隨後便把他們推上了毀滅的道路」(梭倫)。這個神無處不在,並沒有隨著現代性的社會進步而隱退,而是不分國家和民族一律平等地尾隨每一個人的身體。這個神名叫偶然。人的敘事是與這個讓人只看到自己幸福的影子的神的較量,把毀滅退還給偶然。敘事不只是講述曾經發生過的生活,也講述尚未經歷過的可能生活。一種敘事,也是一種生活的可能性,一種實踐性的倫理構想。

(3)

什麼是倫理?所謂倫理其實是以某種價值觀念為經脈的生命感覺,反過來說,一種生命感覺就是一種倫理;有多少種生命感覺,就有多少種倫理。倫理學是關於生命感覺的知識,考究各種生命感覺的真實意義。

倫理學自古有兩種:理性的和敘事的。

理性倫理學探究生命感覺的一般法則和人的生活應遵循的基本道德觀念,進而製造出一些理則,讓個人隨緣而來的性情通過教育培育符合這些理則。亞里士多德和康德堪稱理性倫理學的大師。有德性的生命感覺,就等於思辨的才能。

敘事倫理學不探究生命感覺的一般法則和人的生活應遵循的基本道德觀念,也不製造關於生命感覺的理則,而是講述個人經歷的生命故事,通過個人經歷的敘事提出關於生命感覺的問題,營構具體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敘事倫理學看起來不過在重複一個人抱著自己的漆蓋傷嘆遭遇的厄運時的哭泣,或者一個人在生命破碎時向友人傾訴時的呻吟,像圍繞這一個人的、而非普遍的生命感覺的語言噓氣——通過敘述某一個人的生命經歷觸摸生命感覺的一般法則和人的生活應遵循的道德原則的例外情形,某種價值觀念的生命感覺在敘事中呈現為獨特的個人命運。

理性倫理學關心道德的普遍狀況,敘事倫理學關心道德的特殊狀況,而真實的倫理問題從來就只是在道德的特殊狀況中出現的。敘事倫理學總是出於在某一個人身上遭遇的普遍倫理的例外情形,不可能編織出具有規範性的倫理理則。

荷馬、索福克勒斯、但丁、莎士比亞是敘事倫理學的古典大師。敘事倫理學從個體的獨特命運的例外情形去探問生活感覺的意義,緊緊摟抱著個人的命運,關注個人生活的深淵。敘事倫理學家們堅持:「每個人都是一個深淵,當人們往下看的時候,會覺得頭暈目眩」(畢希納);「每一個人的生命都值得仔細審視,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與夢想」(基斯洛夫斯基)。敘事倫理學在個別人的生命破碎中呢喃,與個人生命的悖論深淵廝守在一起,而不是像理性倫理學那樣,從個人深淵中跑出來,尋求生命悖論的普遍解答。理性倫理學的質料是思辨的理則,敘事倫理學的質料是一個人的生活際遇。理性倫理學要想搞清楚,普遍而且一般地講,人的生活和生命感覺應該怎樣,敘事倫理學想搞清楚一個人的生命感覺曾經怎樣和可能怎樣。這並不等於敘事倫理學根本不理會應然——那樣就談不上倫理的道問學了,它只是不從與具體的人身不相干的普遍理則,而是從一個人曾經怎樣和可能怎樣的生命感覺來摸索生命的應然。聽故事的人為敘事中的「這一個」人的個體命運動了感情,敘事語言的噓氣就不經意地形塑或改變一個人的生命感覺,使他的生活發生了變化。聽故事和講故事都是倫理的事情。如果你曾為某個敘事著迷,就很可能把敘事中的生活感覺變成自己的現實生活的想像乃至實踐的行為。敘事倫理學的道德實踐力量就在於,一個人進入過某種敘事的時間和空間,他(她)的生活可能就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種道德的實踐力量是理性倫理學沒有的。

(4)

我們聽過《紅岩》、《烈火金鋼》、《苦菜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樣的故事,才有了分成兩個陣營廝殺的遊戲。經過那大孩子講故事的夜晚以後,我發現自己的命運被那些夜晚的敘事決定了。大孩子講的十九世紀西方古典作家們講的故事不僅有一種抱慰生命中驚惶時刻的力量,也改變了我對生活的想像和對某種生活品質的信念。

講個人命運的敘事,是原初的倫理學。人類經歷過的被遺棄的長夜數也數不清,與此相伴的是數也數不清的、難以辨認的白日恐怖。在被遺棄的長夜和難以辨認的白日恐怖的時間中,人類講了好多故事。故事多半是虛構的,但確如亞里士多德說過的,敘事的虛構是更高的生活真實。敘事編織出另一種時間和空間,給個人的生命被遺棄的長夜帶來光亮,構造出玻璃般的言語世界將恐怖隔離開。敘事中的現實也不外乎某個人的幸福或不幸(多半是後者)的遭遇。但與現實中的個人遭遇不同,敘事中的遭遇是依照人的自由意志和價值意願編織起來的。現實的歷史腳步夾帶著個人的命運走向無何他鄉,在敘事的呢喃中,「我」的時間和空間卻可以拒絕歷史的夾帶,整飭屬己的生命經緯。敘事倫理學是更高的、切合個體人身的倫理學。

在前現代的社會,規範倫理主要是由宗教提供的。在現代社會,敘事紛然,敘事技巧雜陳。敘事藝術(小說)的發達本身就是一個現代性事件。現代人聽故事(小說)、看故事(電影)太多,敘事已與現代人的日常生活倫理分不開。為什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非每個人都可以和能夠講自己的故事。在現代社會,隨著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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