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2002 第七節

劉齊(旅美作家)

我住紐約皇后區的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勤,下了掃,掃了下,街上總是白晃晃的一片。有一天我比較閑,就去法拉盛的中國音像店租帶子。店主剛從中國大陸回來,對流行影視梃了解,挑出一摞帶子,鋪在檯面上介紹說,這盤不錯,寫上海舞女的,有不少大膽鏡頭。那盤也挺火,兩廣黑幫聯手販毒,逼良為娼,都逼到女警察頭上了。

我說,有沒有寫東北的?

店主說現在沒有,過幾天能進一盤。

這時忽聽有人高叫:誰呀,這麼想看東北片?

我一怔,定定神說,我想看。

那人呵呵笑了:紐約還是大小,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愛看東北片呢。又說,小夥子,你是瀋陽人吧?

我說,叫我猜,你也是瀋陽人。

那人又笑:吾們還用猜?一張嘴,一股苣蕒菜味兒,除了瀋陽人,誰說話能這麼好聽?

把家鄉話與家鄉野菜連在一起,多好!說這話的是一位女性,我心頭一熱,立刻對她有了好感。

不僅僅因為她是家鄉人。

也不僅僅因為她爽朗、快活。

關鍵在於,她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太大,年齡與我媽相仿,模樣、神態也接近。

最像的是身板兒,都是寬寬綽綽的,富富態態的。

那一個時期我總想家,尤其想母親,街頭遇見胖一些的老太太,常常情不自禁地多看兩眼。可惜美國人大多是西方模子做出來的,胖則胖矣,派頭卻不對,一說話更離譜,急里拐彎的,很難讓你往家鄉方面聯想。現在好了,茫茫異邦,突然出了這麼一位可愛的老人,蒼天對我真是挺關心。

我們顧不上挑帶子,隨便找個長凳,坐下就聊。

老太太姓吳,來自瀋陽郊區新城予,穿一件老式的黑呢短大衣,長得慈眉善目,實實在在。手背麻約約的,手指也發糙,沒有粗活細活的長期磨礪,斷然成不了這個樣子。八成她是哪個留學生的家屬,辦到美國來,看看孫子,做做家務,房前房後見縫插針,栽三把韭菜兩把蔥。今天有空了,就到這裡轉轉,租一盤錄像帶消遣。

紐約的帶子,紅的血紅,粉的艷粉,摟摟抱抱,殺殺砍砍,未必合老人的心思。她應該喜歡評戲或者二人轉,可能還會咿咿呀呀唱兩口,比如《茶瓶計》,比如《小姑賢》。

這一次我沒全猜對,老吳太大喜歡東北地方戲不假,說她是家屬也不錯,但卻不是當今留學生的老人,而是前國軍的妻眷,念過私塾和國高,算得上很有來歷了。

多年前她隨丈夫從大陸東渡台灣,後來又輾轉到了美國。她的丈夫也是瀋陽人,戎馬半生,官至上校。假如這些年我的歲數一點兒沒長,仍然停留在少年時代,相信我的反應會很強烈。國軍!上校!這兩個詞可不簡單,能引出一長串讓人心跳的東西:大蓋帽,小配劍,白手套,長筒靴,鞋根兒周圍非常厚實,好像還釘了鐵,以便提到蔣委員長時啪地一磕,打個立正。給我上!誰不上我斃了誰!不是我們無能,是共軍太狡猾了……等等等等。然而,我已經老大不小了,又趕上見怪不怪的多元社會,出國後閱歷更是大增,因此,我只是摸稜兩可地說了聲挺好,並不是特別的驚訝。

老吳太太提起往事,語氣也很平淡,彷彿在談針頭線腦一類的家常話。她哪裡像個官太太,她那雙手勤勞樸素得可以納鞋底子。補靴子可能也行。在紐約的洋氛圍和華人聚居地的粵語環境中,聽她用醇厚的鄉音講話簡直是一種享受,眼睛一閉甚至有回家的陶醉感。我家在瀋河區,瀋河區的北邊是皇姑區,再往北走,穿過樓群,穿過鐵路,穿過河流和小湖,就是新城子區的大片莊稼地。我念初一時曾到那裡的一個村莊參加過夏鋤,夕陽西下,暑氣漸消,齊腰深的苞米黑綠黑綠的,冒著清甜的香氣,用乎一握苞米桿兒,涼津津的特別好受。夜幕四垂,年輕的女教師素於一揮,我們便七長八短、高高低低地唱起來: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

老吳太太說出她家所在的村名,問我當年去的可是這個堡子,我說記不清了。

她有幾分失望,又詳細打聽我父母家的住址,聽說住在三經路,便很興奮,露出不勝嚮往的神情。她似乎對那一帶很熟悉,一連提了好幾個街名和老舊的建築物,還提到市府廣場的那幢咖啡色大樓,說抗戰勝利後,全市開大會,老蔣和宋美齡就站在樓上,向歡呼的東北百姓頻頻招手。

當時老吳太太還是沒出閣的黃花閨女,也在場,穿一條藍色的旗袍,激動得直想掉淚,嗓子都喊啞了。

我說我也在市府廣場開過會,慶祝十一,批判「四人幫」

什麼的。參加會的官員也不少,擠擠擦擦都站樓上,只是沒有特別大的,最高才是省委書記,離得又遠,隔著人山旗海,軍警民兵,根本看不清長的什麼模樣。

老吳太太笑說,中國人就是愛開大會,吾們開完了你們接著開。

我說現在不怎麼開了,再說那個樓也不行,矮爬爬的,跟周圍一些摩天大廈、玻璃大廈相比,灰頭上臉,黯然失色。廣場倒是擴大不少,一律種上青草,圍上欄杆,不準進去耙踏,誰進去罰誰款。

兩個老鄉相識之後,經常在法拉盛的音像店見面,因為都是同一時間租帶,所以差不多是同一時間還帶。

租完了還,還完了租,轉眼冰消雪融,春風拂面,我與老吳太太已經很熟了。

她老人家快人快語,熱情樂觀,性格挺像我母親,我們自然相談甚歡。談的範圍極廣,南朝北國,東海西洋,逮啥談啥。對台灣一些比較露臉的成就(篇幅有限且有目共睹,恕不羅列),我豎大拇指說好,多好啊。老太太卻不滿意:不行不行,糟心的事也挺多,那口吻像是一位胸懷全局的高級長官。我並不認為可笑,因為我恭維老太太面相年輕時,她也會一迭聲地說不行。當然,爭執還是有的,儘管不很激烈。比如有一次,提到簡化字的問題,老太太就很不屑:你們大陸啊,盡胡來。好好的漢字,用了幾千年,說改就改,丟胳膊拉腿的,還得從左往右看,彆扭不彆扭?

我聽了有點兒不樂意:你們的繁體當然好了,不但消磨時光,還鍛煉體力,而且從右往左看,宇里行間遇到洋丈或者阿拉伯數碼——這些都是從左往右看,你們的腦袋就往這邊一甩,然後再往那邊一甩,知道的說你在讀書,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跳探戈呢。

老吳太太朗聲大笑,並不以為忤,反而稱讚我口才好,說大陸出來的口才都好,難怪台灣連推帶擋,磨磨蹭蹭,不願意跟北京談判。

她的嗓門非常豁亮,這一點也像我母親。不論是誇我們,還是訓(東北土話叫「狠叨」)我們,母親一律高門大嗓,餘音繞梁。甚至「丈革」中說當局的怪話,餘音也敢繞樑,害得天天換批鬥的父親膽戰心驚,一再哀求:小點兒聲,小點兒聲。

兩位東北婦女的區別在於,母親嫁的是共產黨,老吳太太嫁的是國民黨。這一嫁,註定了她大半輩子呆在遠處,想念家鄉又夠不著家鄉。

我說,為啥你們的嗓門都那麼大?

老吳太太:小子,松遼大平原你知道吧?寬寬綽綽的,亮瓦晴天的,又沒牆又沒蓋兒,人就愛敞開嗓於可勁兒喊,這樣才痛快。

我們雖同操鄉音,互聽不厭,但有時也會遇到語障,談話就卡了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為嘴或耳朵出了毛病。細一問,卻原來布希是布希,卡斯楚是卡斯特羅,飛彈是導彈,便當是盒飯,徐蚌會戰是淮海戰役,大陸淪陷是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於是她笑我,我笑她,笑過之後每每發問:剛才吾們談到哪兒了?

店主允諾的那盤東北片,姍姍的,終於進貨了,竟是我在文化一元時代看過無數遍的黑白老片——《鐵道衛士》,裡邊的台詞熟得都能背下來。我對老太大說,這盤真還就挺不錯,是在吾們瀋陽拍的,有中街百貨大樓,還有中山公園,你老先睹為快吧。老太太說演的啥內容,我說防奸反特,反你們國民黨。

誰們國民黨?老太太說,你看我像國民黨嗎?我要是說了算,國民黨也不會有今天。

我和老太太都不是政治人兒,好不容易碰到一起,理應多聊點兒別的。美國一般民眾,該吃飯吃飯,該娛樂娛樂,沒事誰扯政治幹嘛?我曾問一個修車老頭兒誰是國務卿,老頭兒一翻白眼:我有必要知道他是誰嗎?然而我跟老吳太太卻很蹊蹺,兩人不管嘮什麼,三弄兩弄總弄到政治上,彷彿我們興沖沖趕到音像店,是來參加例行的幹部學習活動。這老太太發言極踴躍,心得體會也多,有一些我聽來相當新鮮,甚至匪夷所思。比如她指出,「八一五」光復後,應該把張學良放出來,派他回東北主事,這樣共產黨就不好意思打了。誰知老蔣錯了一步棋,把陳誠派了出來。陳誠這個人哪,大「正」,喜歡清水養魚,偽滿軍隊送上門都不要,嫌人家不幹凈,結果可倒好,全讓林彪接過去了。林彪還嫌兵不夠,就把炕燒得滾燙,讓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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