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抗戰中的桂林文化城 第十一章 楊東蒓向徐特立請教抗大辦學經驗

(1938年—1939年秋,桂林)

綿綿細雨不停地落,還刮著冷風。1938年的冬天,桂林很冷。據說已經發現有難民饑寒交迫,凍死在路邊。有條件的市民家裡生起了炭火爐子。沒有條件烤炭爐的市民和難民,就在被窩裡或是冬衣底下緊挨著取暖。有的無家可歸的人在被日機炸壞的廢墟里,燒著了斷梁殘柱烤火。借住在桂林中學的三廳的文化人,也在教室里圍著爐火唱著救亡歌曲。陰冷下雨也有一個好處,就是日本飛機不會來盤旋轟炸。桂林的人害怕晴天。晴朗的藍天伴著凄厲的警報和呼嘯落下的炸彈,要比落下冷雨更可怕。每次轟炸,都會留下一片廢墟、幾具屍體。著名音樂家張曙和他三歲的女兒,就是在這個冬天的一個晴朗的午後被炸死的。

這一天陰雨敵機不來,下午在大華飯店舉行的文化界人士每周例行聚餐會,要比往常開得早。身穿長棉袍子的楊東蒓,確是一副文人打扮。他剛進屋就碰到了李克農。兩人都裝作不認識,沒打招呼,分桌而坐。坐在他身邊的是畫家豐子愷,他就和豐子愷談起美術和抗戰來。他將和李克農利用這個比較熱鬧的聚餐會來接頭的,以免引起特務的注意。楊東蒓在桂林的公開身份,是沈鈞儒先生主持的上海抗日救國會的愛國民主人士,教育家。實際上他是中共秘密黨員。楊東蒓曾經兩次來過廣西。1932至1933年擔任過廣西師專校長,培養了大批進步青年與中學師資。1936年六一兩廣事變時,也曾專程來南寧,代表沈鈞儒先生表示意見。因而桂系當局對他的政治態度、品行、學識及雄辯才能,是有所了解並十分賞識的。這次,他是在長沙大火後,從湖南來到桂林。他在湖南時,已經徵得周恩來同意,準備轉桂林經重慶,到嚮往已久的延安去。他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是李大釗先生的學生,受李大釗的思想影響,很早就接受馬克思主義,還參加過1919年的五四運動。1923年參加中國共產黨,從事革命活動。曾經因為環境險惡,幾次失去了與組織的聯繫,他常常為此深感自疚。周恩來同意他去延安,使他感到十分興奮。他憧憬著到了陝北革命根據地能公開地以共產黨員的身份、痛痛快快地干工作。他這次來到桂林後,桂系在廣西當家留守的省政府主席黃旭初,登門看望他兩次,邀請他留在桂林,由他出面主辦一所適應抗戰需要而培養廣西地方建設幹部的學校。黃旭初說:「楊先生前年來廣西,我們是請把部隊開到華北前線抗日。現在廣州淪陷、武漢失守,舉國一致抗日,廣西已經迫近抗日前線。形勢的發展使我們考慮要革新政治風氣,行新政,用新人;新人從哪裡來?天上掉不下來。我們過去有一所廣西民團幹部學校,訓練民團幹部的那一套我看已經過時了,落伍了。我們想辦這所新的廣西地方建設幹部學校,好些人都向我推薦楊先生。楊先生是我們景仰的教育家,務必請你考慮承擔了這副擔子。」他是豪爽的熱心人,在主人盛意堅請下,並考慮到也可以藉此為抗戰做工作,於是心動了。他覺得這事要向上級黨組織彙報,由組織決定。他回答黃旭初,請給他幾天時間考慮一下。他通過在《救亡日報》的關係與李克農聯繫,約好在這周的聚餐會上見面彙報。

聚餐會是近幾個月來,來桂林的文化人士形成的定期聚會活動,借聚餐進行交流,商量組織抗戰救亡活動:舉行歌詠火炬遊行,或是慰問演劇晚會等;亦借聚餐會會舊友、結識新交,互相幫助,溝通感情;尋工作、找住房、約稿子、探音訊等活動,都可在這兒進行。來往人多,交談也隨便,不易惹人注目;因而李克農選擇了這個場合與楊東蒓進行單線聯繫。楊東蒓注意到,李克農在鄰桌有意識地跟好幾個人寒暄說了話,才轉到他這一桌來。克農先和豐子愷熱情地招呼:「豐先生,聽說您填了一首《憶江南》:『逃難也,逃到桂江西,獨秀峰前談藝術,七星岩下躲飛機,何時更東歸。』佳句呵!我們都要用自己的努力來使抗戰早日勝利。」李克農這才似乎很自然地跟楊東蒓說話。他倆尋著了機會,在一旁說了一會話。他當即將情況向李克農作了彙報。李克農聽了,覺得是件好事,決定要他接受主辦廣西建設幹部學校的任務:「機會難得呀,人家抬了轎子來請,為什麼不坐?坐。現在大批文化人撤退來桂林,黨組織有許多工作要做,你在他們當中很有聲望,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利用桂系當局給你的方便,團結大家多做些工作,我們也有一個陣地好安排一批黨員。你還可以提條件,掌握主動權。組織需要你在這裡。去延安的事,以後再考慮。」

楊東蒓已有辦學的種種想法,問:「聽說,徐特立老也從湖南過來了?」

李克農說:「剛到幾天。」

楊東蒓說:「我想向他請教一下抗大辦學的事。」

李克農說:「你在桂林目標太大,不能到辦事處去露面。他也是教育家,我看讓他登門去找你問題不大。」

楊東蒓走出大華飯店,綿綿細雨還在下。雨絲中還夾著細顆的冰粒。雖說未能去延安使他內心十分惋惜,可是想到桂林聚集了那麼多文化人,成了抗戰大後方的一個中心,組織上留他下來,是工作需要,他當然是服從的。他在桂林不是孤立的,有八路軍辦事處,有李克農,有《救亡日報》,有夏衍、周鋼鳴……

他感覺到冷雨和冰粒打在自己熱烘烘的臉上。他不由自主地吟起了剛才聽到的豐子愷的《憶江南》中的句子,按自己的情形將句中的「藝術」換成了「教育」:「逃難也,逃到桂江西,獨秀峰前談教育,七星岩下躲飛機,何時能北去?」豐子愷原詞「何時更東歸」講的是回上海的心情,他改為「何時能北去」,藉以表達對延安的強烈嚮往。

當時,桂林躲空襲有兩個好去處,一個是七星岩,一個是月牙山。七星岩又名叫棲霞洞,原是一段地下河,河幹了成為雄偉深邃的岩洞,裡面千迴百轉,曲徑通幽。可以容納一兩萬人躲飛機。敵機即使往山頂落下所有的炸彈,洞內也不會有什麼損傷。月牙山的岩洞雖不夠七星岩大,但是洞多,還有月牙樓半樓倚山,是個遊覽勝地。敵機來多了,省政府就從王城搬到月牙山辦公,也就禁止閑人遊覽了。見過李克農沒幾天後,楊東蒓就在月牙山會見黃旭初。黃旭初請楊東蒓在月亮樓吃了尼姑面。

楊東蒓說:「黃主席,我考慮了幾天,我不辦則已,要辦就要辦好。」

黃旭初笑了:「楊先生來辦這個幹校,哪有辦不好的。」

楊東蒓說:「要我辦的話,想請你答應我三個條件。」

黃旭初說:「你儘管講,什麼條件?」

楊東蒓將想好的條件說了出來:「第一,為了適應戰時訓練工作需要,幹校的人事由我向你負責,不受人事部門的牽制。你也知道,我平生從事教育,學生多,朋友也多,平時接觸的人,各方面都有。譬如徐特立老人我也認識,據說徐老已到桂林,我將向他討教,希望政府不要聽信外界讒言。徐老在教育方面經驗豐富,威信很高。」

黃旭初忙說:「徐特立老是教育界素有眾望的老前輩了。前幾天千家駒先生還陪他來見我。你跟他切磋教育,理之常情呀!第二呢?」

楊東蒓說:「二是為了簡化行政手續,提高辦事效率,幹校的訓練計畫、訓練內容、訓練方法和訓練措施,均由我向你報告,經你批准後執行,不再經過省教育廳的報送審批環節。三是根據行政院規定,凡省市高級幹部,都要到中央訓練團黨政訓練班受訓,我身體欠佳行動遲鈍,請准於免訓。」

黃旭初沉默了片刻,覺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說大事都要經過黃本人批准,也就答應了楊東蒓這三個條件。楊東蒓還想到,黃旭初是省主席,掛個名,很有好處,打著黃的牌子,人員編製、經費預算等都可以不受省府限制。楊東蒓說:「既然黃主席答應這三個條件,那就由你兼任校長,我擔任教育長。」

黃旭初覺得這個全國有名的教育家對自己很尊重,也就同意了。

長沙大火後,擔任過八路軍駐長沙辦事處主任的徐特立來到桂林,準備轉到重慶去。徐特立在八路軍桂林辦事處住了幾個月。他整天穿一套洗得發白的灰布外衣,沒有換的,晚上洗凈了晾乾,第二天又穿。他已經61歲了,在中國共產黨內很受尊重。李克農特別囑咐後勤部門要給徐老開小灶。徐特立擺擺手堅決不依,說我只要有稀飯鹹菜就夠了。他經常是上午給辦事處的幹部戰士上理論課,下午晚上外出會朋友。

徐特立在桂林,成了特務重點盯梢的對象。只要他一出門,就有「尾巴」盯上。他年歲大了,不能像年輕人一樣靈活地甩掉身後的「尾巴」。李克農想了個辦法,讓當時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的千家駒先生憑著與桂系的關係,陪同徐特立到省政府會見黃旭初。當時廣西喊著「廣為延攬人才」的口號撐門面,千家駒就向黃旭初介紹徐特立:「黃主席,我今天給你推薦一個教育界的奇才徐特立老先生。」

黃旭初當然只好說:「久仰久仰。我們教育界老前輩徐老先生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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