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紅軍長征過廣西 第三章 李宗仁身邊來了共產黨

(1934年—1935年,南寧)

戎馬半生使他養成一大早就起床的習慣,在微明的曙色中他已經在榕樹下操功踢腿,活動身骨了。他所住的陸軍總部大院在南寧城的中心,民生路中段;也就是現在的南寧市人民政府所在地。現在,院子右牆外那株以遒勁奇特的造型矗立在朝陽路人行道上的老榕樹,被譽為該市頭號超級盆景而吸引過往行人。那時,這株老榕樹還被圈在總部大院牆內。他也喜愛這棵老榕樹,常來樹下健身或是散步。老榕樹上一大群密密麻麻的官雀一大早也在嘰嘰喳喳地噪晨。他曾經問過黃旭初:「麻雀就是麻雀,我們桂北鄉下叫它麻雀,全國各地都叫麻雀,為什麼南寧人稱它們為官雀?」據這個曾經擔任過南寧警備司令的廣西省主席黃旭初對李宗仁解釋:南寧自建府以來,只有官家府院里才有大榕樹,有樹才招落群雀,久而久之,稱之為官雀,還說院子里官雀越多,福運越大,前程越是不可限量;說是陸榮廷曾經嫌其院里雀子太嘈而砍掉一棵老樹,而招致厄運,半途而廢,被德公(李宗仁字德鄰,部下稱其德公)平定。李宗仁連忙稱這是「迷信、迷信」,但是,此後他卻愈發喜歡院內的老榕及官雀。有一次,省府有個好閑的職員在陸軍總部大院打下兩隻麻雀,驚飛了雀群,被人反映到黃旭初那裡。該職員第二天就被開除了。

這是1935年8、9月間的一天。李宗仁剛剛在8月過了44歲生日。他兩顴高高,面相慈和,身材矮壯敦實,即使穿上軍裝也還是像個農民,不像一位集團軍總司令。他練罷功夫,吃過早飯,正準備接待北方共產黨的來客,洽商抗日反蔣大計。這時,黃旭初急匆匆上門來,找他商量即將宣布的對幾個縣縣長的任命。黃旭初說罷正要出門,正巧碰見管對外聯絡的王公度陪著一個身材高挑、西裝革履、氣派不凡的陌生人走進門來。黃旭初瞧見王公度,胸有城府地微微一笑:「你忙哦?!」

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王公度,向來不把黃旭初放在眼裡,就敷衍地「哦、哦」兩聲,也不把這個重要的客人介紹給當省主席的黃旭初。王、黃兩人之間,矛盾已經日漸加深了。前幾年,前任廣西省主席黃紹竑在的時候,廣西頭面人物被稱為「李、黃、白」,也就是指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後來,黃紹竑與李、白政見分歧,難以彌合,經雙方擺到桌面上友好協商,採用了維繫友誼、文明分手的辦法,黃紹竑離開了廣西而投到蔣介石中央的麾下,由黃旭初繼任省主席。從此,桂系的人物排列成了「李、白、黃」,老三變成黃旭初了。黃紹竑、黃旭初同是容縣老鄉,私人關係一直甚佳。自恃才高氣盛的王公度暗地裡向李、白「奏」了黃旭初一本。稱黃旭初是黃紹竑的死黨,要李、白提防著點。黃旭初獲悉後當然記恨在心。在廣西自謀鞏固的這幾年,王公度十分活躍,因理論上有一套,又留過洋而得重於李、白,甚至當上省黨部常務委員,平常又有欠注意分寸,在他掌管的報紙上,他的名字常常排在李、白之後,對於他日常活動的報導的分量,甚而超過了黃旭初,招致了不少不滿。

李宗仁經常為他們的矛盾搞一點平衡。這次,李宗仁看見王公度不向黃旭初介紹這位共產黨的陌生來客,想到黃旭初可能多心生疑,因而站了起來,走過去主動作介紹:「旭初,慢走。我來介紹一下。」黃旭初停步轉了回頭。

李宗仁與陌生來客握過手之後,介紹說:「這位是現任廣西省政府主席黃旭初先生。旭初,他就是我去年在廣州見過的劉仲容先生,共產黨方面來聯絡的客人。」李宗仁說話時,瞥了王公度一眼,眼神中似有怪責之意:有共產黨方面的來人,也不能將省主席瞞著呵。

黃旭初寒暄了幾句,就告辭了。李宗仁邀請劉仲容入座,上茶,談了起來。李宗仁去年在廣州時,曾在一家酒樓上晤過劉先生一面。見面之前,王公度曾對他說:「德公,我給你推薦一位很有意思的人。此公是我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的同學,富於才學,長於交際,人緣很好,他無論是在共產黨里,或是東北軍、西北軍里,都有高層朋友。他從蘇俄回國時,正逢我們和老蔣交仗,他對蔣介石素無好感,沒有按分配到南京政府的機關報到,聽我介紹後,願到武漢來跟我們一起反蔣。可惜的是他到武漢時,我們已經兵敗離開了。」

李宗仁答應了見面。在酒樓里碰過杯之後,劉仲容從「反蔣」的話題一扯開,李宗仁就大談起抗日反蔣來:「『九·一八』事變以後,特別是『一·二八』松滬抗戰以來,全國都籠罩在抗日的氣氛之中,蔣介石對於日本的侵略,一再退讓,自己不打,又不給人家打,還是熱衷於打內戰。中國有句老話,『兄弟鬩於牆而外御其侮』嘛,以前各路英雄打內戰,現在稍微有一點良心的,都應該攜起手來,共赴國難。我們廣西的部隊,隨時準備開赴抗日前線。內戰實在不應該再繼續下去了,可是老蔣還不肯甘休。現在要抗日,必須反蔣,反蔣才能實現抗日。不知劉先生有何高見?」

劉仲容侃然而答:「久仰李將軍北伐之英名,今日得見,甚以為幸!聽將軍一席慷慨之辭,仲容更為景仰,德公真是一位熱血將軍。我願為將軍進一言。」

李宗仁擺著手說:「講嘛,講嘛,不必客氣。」

劉仲容說:「不論是反蔣也好,抗日也好,或是反蔣抗日也好,我以為將軍都必須加強和各方面的聯絡。我有一些共產黨的朋友,也跟將軍一樣,對國家危亡,抱有滿腔熱血,為赴國難,在所不辭。」

儘管這是酒樓里的單間,李宗仁還是瞄了四周一眼,臉上露出一種神秘的笑容,問:「劉先生,你是不是共產黨?」

劉仲容哈哈笑了片刻,指了指陪坐的王公度,說:「德公,公度可以作證,要是我是共產黨,在老蔣驅逐蘇俄顧問時,我就不會為蘇俄當局報復所逮捕扣押,在蘇俄坐共產黨的牢了。」

王公度忙說:「仲容在莫斯科中大,人緣很好,既得國民黨的學生擁護,也得共產黨的學生擁護,大家才選他當學生會主席。」

廣州酒樓相會,李宗仁十分讚賞劉仲容的聯絡共產黨的意見。他曾吩咐過王公度,延攬劉仲容到南寧去。現在在南寧見到了劉仲容,李宗仁問:「仲容,你初次到南寧,有何印象?」

劉仲容說:「這個西南邊陲的小城,雖說遠離東北、華北抗日前線,城市又不大;可是,我在街頭感受到百姓、士兵反蔣抗日熱情十分高漲。大家知道我是從外地來的,都向我打聽抗戰消息。」

李宗仁也笑說:「我想,你一定是帶來了新的消息。」

劉仲容當然是帶來了共產黨的消息。要說劉仲容是不是共產黨,真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解釋清楚的。劉仲容已於1980年3月24日去世了。他留下的關於自己生平活動的文字記載並不多,除了幾篇關於桂系活動的回憶錄以外,還有一份十分珍貴的沒有發表過的自傳。筆者反覆琢磨過這篇只有22頁的自傳,得知他在十年文化革命動亂結束之後,受到當時許德珩同志92高齡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啟發,他向組織上寫了入黨申請書,遞交申請書不久就去世了。可是,考察其一生,他默默地做了許多屬於特殊的共產黨員才能勝任的黨的工作。他是一個不是共產黨員的共產黨。據他在自傳里寫到,他與中國共產黨的關係是從一個共產黨員朋友開始的。這個朋友,叫劉仲華,名字儘管與他只相差一個字,他倆卻並不是兄弟與親戚。劉仲華是劉仲容岳父趙守鈺的朋友,一起在馮玉祥部效力。後來馮玉祥屈從於蔣介石時,趙守鈺曾經掩護劉仲華逃跑。1933年,劉仲容覺悟到救中國必須依靠共產黨時,就毅然到上海找劉仲華。此後在劉仲華的領導下參加黨的地下工作,單線聯繫,以公開找職業的身份,住在外國人家裡,往來於南京、上海之間,收集各方面的情報,並在上海見到了共產黨員謝甫生、劉秉琳等,也在上海同桂系駐滬代表王建平、陳劭先有來往。1934年,蔣介石在上海實行白色恐怖,大肆逮捕與殺害共產黨員與進步人士,劉仲華出國逃避,離開前在香港囑咐劉仲容繼續利用各種關係,做抗日的統戰工作。不是共產黨員的劉仲容在白色恐怖中堅持做黨的工作。1935年夏秋之間,桂系李宗仁與廣東陳濟棠正在聯合醞釀反蔣。為了促進兩廣一致聯合抗日,不要單純反蔣,劉仲容就利用王公度的關係,來到南寧進行勸說。

劉仲容告訴李宗仁:「一個多月以前,共產黨中央發表了《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向全國提出:只要國民黨軍隊停止進攻蘇區的行動,只要任何部隊實行對日抗戰,不管過去和現在他們與紅軍之間有任何舊仇宿怨,不管他們與紅軍之間在對內問題上有何分歧,紅軍不僅立刻對之停止敵對行為,而且願意與之親密攜手共同救國。不知德公聽了共產黨的宣言,作何感想?」

李宗仁沉吟半晌,說:「我也得知了共產黨的宣言。只要是正直的中國人,都應該有這種誠意。共產黨帶頭表達了這個意思,我們當然欽佩。」

劉仲容進而言道:「德公去年在廣州之言,我極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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