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六節

我決定接受溫代爾學院教授職位時,約定可以自行邀請我需要的人在我計畫開辦的俄語專科任教。得到這一項保證之後,我就寫信給鐵莫菲·普寧,用最友好的措詞聘請他協助我一道工作,無論他用什麼方式,協助到什麼程度都悉聽尊便。他的回信卻使我駭然,而且傷透了我的心。他簡略地答道他已對教學感到膩味,甚至不等這個春季學期結束就想不幹了。接下去他就談起別的事。維克多(我在信中有禮貌地問起過他)跟他母親在羅馬;她跟她的第三任丈夫離了婚,又嫁給一個義大利藝術品掮客。普寧在信的末尾表示非常遺憾,說他可能在我二月十五日星期二於溫代爾學院作學術報告之前兩三天就要離開那裡。他沒說明去向。

十四日星期一夜間,我乘「灰狗」長途車到達溫代爾。考克瑞爾夫婦在車站接我,並請我到他們家去吃夜宵,我發現當晚我得住在他們家裡,而不是照我原來所希望的那樣,在一家旅館過夜。格雯·考克瑞爾將近四十歲,貓咪臉,優美的胳膊腿兒,原來是個很漂亮的娘們兒。她丈夫我在紐黑文 見過一面,記得是個相當無精打采、圓臉盤、淡黃色頭髮的英國人,如今卻長得跟他一直模仿了差不多十年之久的那個人一模一樣了。我很疲倦,並不過分期望晚餐自始至終有什麼助興節目,可我得承認傑克·考克瑞爾模仿普寧的言談舉止簡直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他至少扮演了兩個鐘頭,樣樣都表演給我看——普寧講課的姿勢啦、普寧的吃相啦、普寧向女學生飛個媚眼啦、普寧有一次粗心大意地把一架風扇放在澡盆上方的一塊玻璃擱板上扇風,結果它本身的震蕩差點兒讓它一頭栽進澡盆里,後來普寧怎樣把這個史詩般的故事講給大家聽啦;普寧死乞白賴讓那位跟他幾乎不相識的鳥類學家溫教授相信他倆是哥們兒,鐵姆和托姆——搞得溫教授匆匆斷定:這人準是一個假冒普寧教授的傢伙。這一切當然穿插著普寧式手勢和普寧式蹩腳英語,除此之外,考克瑞爾居然還會模仿其他事兒,譬如普寧和賽耶緊挨著一動不動地坐在教員俱樂部里的椅子上沉思默想,兩人在沉默之間的細微差別他都學得上來。我們還看到普寧在書庫里查書的架勢,普寧冬天在校園結冰的湖上躡手躡腳行走的樣兒。我們聽到普寧對他租住的一連串不同的房間所下的評語。我們還聽到普寧講他怎樣學開汽車,以及他從考克瑞爾估計他是去度暑假的那個「沙皇某位樞密顧問官的養雞場」返回時怎樣應付車胎首次被扎破的尷尬處境。最後,我們終於談到普寧有一天宣布他已經被「槍斃了」,據那位模仿者說,那個可憐的傢伙意思是說被「解僱了」——(我懷疑我的朋友怎麼可能犯這樣一個語病)。聰明的考克瑞爾還講了普寧和他的同胞考瑪洛夫之間那種古怪的不和——那位平庸的壁畫家步偉大的朗氏的後塵,繼續沒完沒了地往學院食堂的牆壁上增添教員像。儘管考瑪洛夫和普寧不屬於同一政治派系,這位愛國的藝術家還是從院方解僱普寧這一事件中看出是一種反俄姿態,於是便開始把那個站在年輕而有點胖(如今已經瘦削)的布勞倫吉和年輕而蓄小胡(如今已經剃掉)的哈根中間的綳著臉的拿破崙像抹掉,以便騰出地方畫普寧;於是就出現普寧和波爾院長午飯時相遇的場面——一個氣急敗壞、唾沬星子飛濺、操著亂七八糟的英語的普寧,用哆哆嗦嗦的食指指著牆上一個幽靈似的、帝俄時代的農民的畫像初稿,大喊大叫地說如果他的臉出現在那件寬肥的短外套上面,他就到法院去控告學院;他那位聽眾,雙目完全失明而陷入困境的、沉穩的波爾院長,等著普寧的火氣慢慢消失後,向周圍的人籠統地問:「剛才說話的那位外國紳士是咱們這兒的教員嗎?」哎呀,這場模仿簡直妙不可言,格雯·考克瑞爾儘管一定聽見過多次,還是哈哈大笑,把他們家那條臉帶淚痕、長耳朵的西班牙種棕色老狗索巴克威奇都給笑毛了,直用鼻子聞我。我再重複一遍,這段表演妙透了,不過也太長了。到了午夜,大家的興緻才淡下來;我覺出自己一直讓臉上浮現的那種微笑開始發僵,嘴唇都有痙攣的跡象了。最後,整個事情叫人膩味透了,我都懷疑普寧的趣事是不是由於某種富於想像力的報復,已經在考克瑞爾身上形成致命的著魔程度,使他這個嘲弄普寧的人反倒成了真正的嘲笑犧牲品。

我們喝了大量的威士忌酒,午夜後,考克瑞爾突然做出一個決定,這種決定在某種醉醺醺的程度下看來是聰明而有趣的。他說他敢保證普寧這條老狐狸昨天根本就沒走,而是躲起來了。幹嗎不打個電話探聽一下呢?他就撥個電話,儘管對方電話鈴聲在想像中的遠方過道里響著,催人來接卻沒人答理,可是如果普寧當真已經走掉,把房子騰空了,這個沒毛病的電話也許就會被電話局掐斷線路了。我當時莫名其妙地想同我的老夥伴鐵莫菲·巴里奇說幾句友好的話,所以過了片刻,我也試試想把電話打通。突然電話里傳來咔噠一聲響,有了回聲,一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接著有一個偽裝得很差的聲音說:「他不在家,他已經走了,他早就走了。」——剛一說完,對方就把電話掛斷;然而,那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朋友,就連學他說話學得最像的人也不會把「at」(在)這個詞念得很重而發出德語「hat」那個詞的音,「home」(家)念得像法語里的「homme」,「gone」(走)像「Goneril」 這個詞的起首音。考克瑞爾又建議索性開車到陶德街九百九十九號去夜訪那個隱藏起來的房客,可是考克瑞爾太太出面干涉,不同意那樣做;於是,度過一個使我內心多少有點同嘴裡一樣不是滋味的夜晚之後,我們就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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