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十二節

「首先,」哈根一邊說,一邊和普寧重返起居室,「我想咱倆再喝最後一杯吧。」

「太好了。太好了!」普寧喊道。「咱倆乾脆把我這個cru 喝乾。」

兩人舒舒服服坐好,哈根博士說:

「鐵莫菲,你真是個百里挑一的主人。大家都過得挺愉快。我祖父常說一杯好酒總是應該像上斷頭台前喝末一杯酒時那樣慢慢呷,那樣呷滋味才對。我納悶你往這五味酒里攙了什麼。我也納悶你真像咱們可愛的瓊所肯定的那樣,打算買下這所房子嗎?」

「不光是打算——還想窺探一下是否有這個可能呢,」普寧格格地笑著說。

「我對你這樣做是否聰明表示懷疑,」哈根接著說,慢慢呷他那杯酒。

「當然啦,我指望最終能得到終身執教權,」普寧挺俏皮地說。「我已經當了九年助理教授。不少年嘍。我就快成為榮譽助理教授了。哈根,你怎麼不吭聲啊?」

「你使我處境很尷尬,鐵莫菲。我真希望你沒提出這個具體問題就好了。」

「我沒提出這個問題。我只不過說指望罷了——唔,不一定是明年,但是譬如說,在農奴解放 百周年紀念時——溫代爾也許會授我副教授銜吧。」

「好啦,你瞧,我親愛的朋友,我得告訴你一樁叫人難過的秘密事兒。這事還沒公開,你得答應我不跟任何人說。」

「我發誓跟誰也不說,」普寧舉起一隻手賭咒。

「你一定也知道,」哈根接著說,「我花了多大心血才慢慢把咱們這個了不起的系辦起來。我現在也不年輕了。鐵莫菲,你說你在這裡待了九年。可我把我的二十九年中的一切統統交給這所大學了!在下的一切,正如我的朋友克拉夫特博士前幾天給我寫來一封信所說的那樣:海爾曼·哈根,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在美國為德國做出的貢獻比咱們所有的傳教團在德國為美國做出的貢獻還要多。可現在又怎麼樣了呢?我在懷裡親手把那條龍,那個法特恩弗斯哺養大,他現在已經依靠手段,使自己盤踞重要位置。這項陰謀的詳細情況,我就從略不跟你說了!」

「唉,」普寧嘆口氣說,「陰謀實在太可怕啦,太可怕啦。不過另一方面,正派的工作終究會顯出優點的。咱們兩人明年可以開幾門我早就計畫開的精彩的新課程。論暴政啦,論酷刑啦,論尼古拉一世 啦,論一切近代暴行的老祖宗啦。哈根,咱們談到非正義時,往往忘掉亞美尼亞大屠殺,西藏發明的酷刑,非洲的殖民主義者……人類史就是一部苦難史!」

哈根哈著腰,用手在他朋友疙里疙瘩的膝蓋上輕輕拍了一下。

「你可真是一位絕妙的浪漫主義者,鐵莫菲,而且在比較愉快的處境中的……話說回來,我可以告訴你春季這一學期咱們要干點不尋常的事哩。咱們要上演一批戲劇節目——從科采布到霍普特曼 的戲劇片斷。我把這看作一次登峰造極的事件……但是咱們也別抱太大的希望。我本人也是個浪漫主義者,鐵莫菲,所以不能按照校董們對我期望的那樣,同布多那號人合作。克拉夫特就要在西堡德學院退休了,提出要我從今年秋季起去補他的缺。」

「向您道喜,」普寧熱情地說。

「謝謝,我的朋友。這確實是個很好而且很顯要的職位。我將會把我在這裡得到的寶貴經驗應用於更廣泛的學術研究和行政管理方面上去。既然我知道布多不會繼續留你在德語系,我的第一步當然是建議你跟我一道去,可是他們說即使沒有你,西堡德學院的斯拉夫語文研究者也已經夠多的了。所以我找布勞倫吉談談,可是這兒的法語系也已滿額。這可太糟心啦,因為溫代爾覺得讓你開兩三門不再吸引學生的俄語課程而付給你工資,在經濟負擔上不值得。我們大家都知道,美國的政治傾向也使人們對俄國玩意兒都不再感興趣。另外,你一定會高興得知英語系正在聘請你的一位最傑出的同胞,一位的確引人入勝的講師——我聽他講過一次;我想他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吧。」

普寧清清喉嚨問:「這意思是說他們要辭退我啦?」

「唉,你也別太難過了,鐵莫菲。我敢肯定,你的老朋友……」

「誰是老朋友?」普寧眯起眼睛問。

哈根說出那位引人入勝的講師的姓名。

普寧向前探著身子,兩個胳膊肘兒擱在膝蓋上,兩隻手忽兒握緊,忽兒鬆開,嘴裡說:「對,我認識他三十多年了。我們倆是朋友,可有一件事是肯定了的,那就是我永遠不會在他手下工作。」

「哦,我想你應當先不要理會這件事。也許可以找到個解決辦法。不管怎麼說,咱們有的是機會討論這事。咱倆,我和你,還繼續教咱們的課,就好比沒事似的,nicht wahr ?咱們應該勇敢,鐵莫菲!」

「這麼說,他們已經把我辭退了。」普寧緊握兩隻手,點著頭說。

「是的,咱倆處境相同,遭遇一樣。」樂觀的哈根說,隨後站起來。時間已經很晚。

「我走啦 ,」哈根儘管沒有像普寧那麼愛用動詞現在式,也算是喜歡用的了,「今天晚上過得非常好,要不是咱倆共同的朋友告訴我你那種樂觀的打算,我是決不會破壞這種愉快的氣氛的。晚安,哦,順便說一下……當然,你還會拿到秋季這一學期的全薪,然後咱們再看看春季學期我們能為你爭取到多少,尤其是你如果同意承擔一些我可憐的老肩膀扛的那些乏味的行政工作,而且你如果還願意生氣勃勃地參加在新樓舉辦的戲劇表演節目。我認為你應當參加演出,是我女兒導演的;這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使你忘掉憂愁。現在馬上上床,看一本好的偵探小說,睡個好覺吧。」

在門廊那裡,他用一股足能握兩隻手的勁頭,握了握普寧沒有反應的手。然後,他就揮動手杖,輕鬆地走下木台階。

紗窗門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

「Der arme Kerl ,」心地善良的哈根一邊朝家裡走,一邊喃喃地說,「至少,我給這顆苦藥丸包上了一層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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