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七節

這所小房子里迴響著一陣音樂般丁零零的按鈴聲,克萊門茨夫婦帶著一瓶法國香檳酒,捧著一束大麗花走進來。

深藍眼睛、長睫毛、短頭髮的瓊穿一套比校內其他任何一位教員的妻子所能設計出來的衣服都要時髦的、舊的黑綢衣服。看到禿頂的好老頭兒鐵姆·普寧低頭輕輕親吻瓊那隻輕盈的手,總叫人覺得是件樂事,她在所有溫代爾女士們當中是惟一知道讓一位俄國紳士親吻時該把手抬到多高的。越來越胖的勞侖斯,身穿漂亮的灰色法蘭絨西服,剛一坐進那把安樂椅,就順手抄起手邊的一本書,一看原來是本英俄一俄英袖珍辭典。他一隻手拿著眼鏡,朝旁邊望去,盡量想一想幾個他一直想查而現在卻又記不起來的詞,那副樣兒儘管年輕一點,卻非常像約翰·凡·愛克那幅畫兒上的凡·德爾貝萊神甫,顎骨寬闊,頭髮蓬鬆,那位好神甫正由一個裝扮成聖喬治的監督人指點他注意一個慌張失措的聖貞女,從而在她面前露出一副發獃的神情。一切都歷歷在目——雙眉緊鎖的腦門子啦、悲傷而沉思的目光啦、臉蛋上的皺褶啦、薄薄的嘴唇啦,甚至連左邊臉上那個疣子也原封沒動。

克萊門茨夫婦還沒坐定,貝蒂又開門讓進那位對鳥形蛋糕感興趣的先生。普寧正要稱呼他「溫教授」,瓊——也許頗為遺憾——卻打斷了他的介紹說:「哦,我們認識托馬斯!誰不認識托姆呢?」鐵姆·普寧回到廚房,貝蒂向大家敬了保加利亞煙捲兒。

「托馬斯,我還當,」克萊門茨架著他那肥胖的腿說,「你到哈瓦那採訪那些爬棕櫚樹的漁民去了呢!」

「唔,我準備下半年去,」托馬斯博士說,「當然,大部分現場工作已由別人完成了。」

「不過,得到那筆補助獎金還是挺不賴,對不?」

「在我們這一行里,」托馬斯心安理得地答道,「我們得做許多艱苦的旅行啊。真格的,我很可能要蹚下去,一直到達向風群島 。如果,」他苦笑一聲,「麥卡錫參議員不對國外旅行採取嚴厲措施的話,就好辦了。」

「他得到一筆一萬美元的補助金咧。」瓊告訴貝蒂,後者臉上立刻做了個請安的表情,這個特殊的怪相就是把下巴和下嘴唇繃緊,慢慢點一下頭,貝蒂這類人在和自己的上司共進午餐,見到一位上了《名人錄》的人物,或者會見一位公爵夫人這種了不起的場合時,就會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那種恭敬、慶賀和有點敬畏的神情。

賽耶夫婦是開一輛嶄新的小旅行汽車來的,送給主人一盒包裝精美的薄荷糖。哈根博士是徒步來的,得意地高舉著一瓶伏特加酒。

「晚上好,晚上好,晚上好。」興高采烈的哈根說。

「哈根博士,」托馬斯一邊握手,一邊對他說,「我希望那位參議員沒看見您手裡拿著那個玩意兒在街上走來走去。」

這位心地善良的博士從去年起明顯地見老了,不過還像往常那樣壯實,寬肩膀,方下巴,方鼻孔,獅子似的眉宇,一頭像灌木那樣修剪過的、長方刷子似的灰白頭髮。他穿一套黑西服,裡面穿一件尼龍白襯衫,打一條帶有紅色閃電花紋的黑領帶。哈根夫人因為臨時犯了她那可怕的周期性偏頭痛不能來了,真抱歉。

普寧招待大家喝雞尾酒,「或者管它叫火烈鳥尾酒——特別是對鳥類學家來說,也許更合適些,」他妙趣橫生地說。

「謝謝!」賽耶夫人接過酒杯時一邊唱歌似地說,一邊揚起她那長條的眉毛,表示一種文雅的探詢,其中攙和著驚奇、謙虛和愉快的意思。她是一位漂亮、五官端正、粉紅臉膛的四十來歲的婦女,一口珍珠般的小白牙,金色波浪鬈髮,她是時髦而自在的瓊·克萊門茨的外地表親,走遍了全世界,連土耳其和埃及都到過,嫁給了溫代爾學府里最古怪而且最不像學者的學者。這裡也應該說瑪格麗特·賽耶的丈夫羅伊一句好話,他是英語系一位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的成員,這個系,除去熱情奔放的系主任考克瑞爾之外,是疑心病患者的老窩。外表上,羅伊是個扎眼的人物。如果您給他畫張像,先畫一雙棕色舊平底鞋,胳膊肘上兩塊淺米色補丁,一個黑煙斗,兩道濃眉下一對囊泡眼,其他部分就容易填補上了。當中某處還隱隱約約存在一點肝病的象徵,背景某處有十八世紀的詩歌,這是羅伊的專業,一片被啃得夠苦的草地,還有一條涓涓小溪和密密叢叢的一團小樹叢;這塊地盤兩邊都由帶刺的鐵蒺藜網攔起來,一邊跟斯托教授的領域相隔開,他是研究前一世紀的,那裡的綿羊更白一些,草皮更柔軟一些,小溪清澈得多;另一邊跟夏皮羅博士的十九世紀初期的領域分開,那裡薄霧籠罩著幽谷,海上多霧,還有進口的葡萄。羅伊·賽耶一向迴避談論他的專業,事實上迴避談論任何一個專題,他浪費了十年黯淡的光陰寫了一部研究一群早被人遺忘的多餘的打油詩人的淵博著作,他還用密碼詩歌體記載了一份詳細日記,希望有朝一日後代能破譯出來,清醒地回顧一下,並宣布這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文學成就——依我個人之見,羅伊·賽耶,你可能做得對。

大家都舒舒服服地一邊猛喝,一邊讚揚雞尾酒時,普寧教授便在他新近認識的那個朋友身旁一個一坐就呼哧呼哧響的膝墊上坐下來說:

「您向我打聽雲雀,俄文里是zhavoronok,我感到很榮幸,先生,我得向您彙報一下這方面的情況。請把這個帶回家去吧。我用打字機給您打了一傷、壓縮過的敘述,並附有書目。現在我想咱們可以挪步到另外一間屋裡去啦,一頓à la fourchette 晚餐正在等著咱們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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