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五節

我和普寧對一樁挺煩人的、卻難得討論的事早就有一致的看法,那就是您無論在哪一所學府的教員隊伍里,都不僅可以找到一個人長得特別像您的牙醫或者當地郵政局局長,而且還可以找到一個在他的本行里另有一位跟他猶如雙胞胎似的人。說真的,我知道在一所相當小的學院里出現過一起類似三胞胎的例子,據那位眼光敏銳的校長佛蘭克·里德說,那三駕馬車的中心人物,說也荒唐,竟是鄙人;我還記得已故的奧爾嘉·克勞特基有一次對我說,就在她這位只有半個肺的可憐女士不得不教忘川語和葫蘆巴語 的一家戰時的語言專科學校里,僅在五十來個教員當中,除了這位真的、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寶貝普寧之外,竟另外還有六位普寧。因此,甚至連普寧這位在日常生活中馬馬虎虎的人(在溫代爾任教的第九個年頭)也不由得注意到一個瘦高個兒、戴眼鏡的老頭兒,幾縷學究式青灰色頭髮耷拉在他那皺緊的小眉毛右邊,尖鼻子兩旁各有一道深溝一直通到他那長長的上嘴唇兩角——普寧知道這人是鳥類學系主任托馬斯·維恩教授,有一次在宴會上還跟他談起過歡快的金鶯、憂鬱的布谷鳥和其他俄國鄉間的鳥兒——卻並不一定是維恩教授。有幾次,他好像把別人錯當維恩教授了,普寧叫不上那人的名字,可他卻帶著外國人愛說雙關語的那種雅興,把那人歸為「特維恩」 (或者照普寧的念法「特溫」)一類。我這位朋友和同胞很快就領悟到他永遠沒法鬧清楚他每隔一天都在校園幾處地點,辦公室和教室之間啦,教室和樓梯之間啦,飲水噴泉和廁所之間啦,遇到的那位貓頭鷹臉、步履飛快的紳士,究竟是那位他覺得應當打個招呼的、有一面之交的鳥類學家呢,還是另外那位長得很像維恩的陌生人,那人像任何有一面之交的人那樣,對普寧淡淡的招呼也會由於禮貌上的習慣而略微點點頭。這種碰頭的時間僅是一剎那,因為普寧和維恩(或是特維恩)都走得挺快;有時普寧為了迴避交換一聲這種溫文爾雅的吠叫,就會假裝一面急走一面看一封信,或者想法閃開這位匆匆迎面而來的同事兼折磨者,就會突然轉向樓梯口,下到底下一層樓的通道里繼續朝前走;可是他剛對自己這種機靈的做法沾沾自喜,有一天在他故伎重演時,卻在底下一層樓的通道里差點兒跟噔噔過來的特溫(或是溫)撞個滿懷。新的秋季學期(普寧任教的第十個年頭)開始後,他的上課時間有了改變,這種厭煩的情況更為加劇了,他為了盡量迴避維恩和他的相似者,原來學會依靠的某些辦法也只好放棄。看來他不得不永遠容忍這種情況了。回想以往某些類似的情況——那種只有他看得出來的令人困惑的相似,煩惱的普寧告訴自己,要別人來幫助解答這一雙托·維恩之謎沒有多大用途。

就在請客那一天,他在弗里茲樓飯廳里快要吃完很遲的午餐,維恩或者那位跟他非常相似的人突然在他身旁坐下,過去這兩個人可誰也沒在這裡露過面,那人說:

「我老早就想向您請教點事——您教俄語,對不?去年夏天,我看了雜誌上一篇談鳥的文章……」

(「溫!這位是溫!」普寧心想,當即覺察到可以採取一個什麼樣的決定性步驟。)

「……嗯,這篇文章的作者——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我想是個俄國人吧——提到在斯考夫地區,我希望沒發錯音,當地人烤一種鳥形蛋糕。當然,基本上是象徵陰莖,我不曉得您知不知道這樣一種風俗?」

就在這當兒普寧腦子裡閃現了那個聰明的想法。

「先生,我聽您的吩咐,」他說,高興得聲音在嗓子眼裡直顫悠——因為他現在已經十分有把握斷定這人無疑就是最初那位喜歡鳥的維恩了,「是的,先生,我十分熟悉那些zhavoronki ,那些alouettes ,那些——咱們得查查辭典方能找出它的英語同義詞。因此我藉此機會請您今晚光臨舍下。午後八點半。一個小小的搬進新居的聚會,沒別的。請帶尊夫人一道來——要不,您別是個紅心學士 吧?」

(唉,愛耍雙關語的普寧!)

對方說他還沒結婚。他非常願意來。地址是哪裡?

「陶德路九百九十九號,很好記!就在那條魯(路)的頂頂末端,跟峭比(壁)大結(街)聯結的地方。一所肖(小)轉(磚)瓦房子,後面有個達(大)赫(黑)峭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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