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四節

庫克城堡是一八六〇年左右建成的一座三層樓的磚木結構的樓房,其中有一部分是在五十年後重建的,當時蘇珊的父親從杜德萊-格林家族手裡把它買過來,為的是修建一座講究的度假旅館,專供富豪們到昂克維多溫泉來療養。這是一座外表既精緻又難看的樓房,樣式混雜,在剩下的法國式和佛羅倫薩式建築中聳立著哥特式尖頂,當年的設計師薩繆爾·斯龍一開始設計時大概把這種建築物歸入一種「很適合社交生活最高要求」的非正規形式的北方別墅,被稱為「北方」是因為「它的屋頂和尖頂具有巍然高聳的傾向」。這所宅邸由一些較小的北方式樣的房子組成,帶有歡快乃至於有點如醉如痴的模樣,雜亂無章地擠成一堆,那些潑辣的尖頂豎在半空中,還有格式不大相同的房頂啦、不那麼完整的山牆啦、房檐啦、土裡土氣的外牆角啦,以及四下里叉出去的其他凸出部分,這一切,唉,只短暫吸引了一陣子遊客。到了一九二〇年,昂克維多溫泉神不知鬼不覺地失掉了原有的一星半點的魅力;蘇珊在她爹去世後,因為在她丈夫工作的那個工業城市的住宅區里還有一所更舒適的住宅,就想方設法要把松邸賣掉,可是沒有成功。不管怎麼說,現在他們已經習慣利用這座城堡來招待他們眾多的朋友,蘇珊也就高興這個溫順而惹人愛憐的怪物幸好沒有找到買主。

房子裡面也跟外表一樣多樣化。樓下四間寬敞的大房間,通往那個備有大大方方的壁爐、至今還多多少少保留當年充當旅館的痕迹的大廳。樓梯扶手欄杆,至少有一根紡錘形立柱是一七二〇年製作的,那還是蓋這所房子時從另外一所具體地點已經沒人說得上的、更古老的房子那邊拆過來的。飯廳里刻著狩獵和捕魚畫面的漂亮護牆板也非常古老。每層樓的六間房間和後樓的兩間邊房裡,您可以在一些不成套的傢具當中發現椴木寫字檯啦,羅曼蒂克的青龍木沙發啦,不過還有各式各樣笨重蹩腳的玩意兒,諸如破椅子啦,灰塵撲撲的大理石面桌子啦,裡層鑲著點老猴子眼睛那般憂鬱的深色玻璃鏡的、呆笨的多層架子啦。普寧被安排到樓上東南角一間舒適的屋子住:牆壁上有金色牆紙的殘跡,此外有一張軍用帆布床、一個普通的臉盆架子、各式各樣的書架、壁燈座和渦形裝飾的花邊線條。普寧使勁推開窗戶,沖那微笑的樹林微笑了一下,又想起遙遠的當年他到鄉下去的頭一天的情景;待了一會兒,他就走下樓來,身穿一件新買來的藏青色浴衣,光腳套一雙普通的橡膠套鞋,如果打算穿過潮濕乃至可能出現蛇的草地,這種謹慎的做法確實可取。他在花園陽台上找到了沙多。

康斯坦丁·伊萬尼奇·沙多,一位敏感而可愛的、純俄羅斯血統的學者,儘管姓不像(我聽說那是源自一位領養了孤兒伊萬的、俄國化了的法國人姓氏),在紐約一所挺大的學府里任教,至少有五年沒見到他十分熱愛的普寧了。他倆興高采烈地親熱擁抱。我本人得承認有一個時期也被這位天使般的康斯坦丁·伊萬尼奇迷惑住了——那是在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冬季,我們住在法國南部格拉斯市,每天清晨都在桂樹和蕁麻樹陰下散步時相遇,他那時同另外幾個俄國流亡者合住在郊外一棟小別墅里。他那柔和的嗓音啦、聖彼得堡紳士發r音時小舌顫動的粗喉音啦、他投射出來那種跟馴鹿一樣憂鬱而溫和的目光啦、他用修長纖弱的手指一個勁兒微微捻動那把金棕色山羊鬍子啦——總之,沙多處處地方(用一個跟他本人一樣老派的文學慣語來表達)都使他在朋友當中贏得一個罕見的好人緣。普寧和他暢談起來,交換交換彼此的心得。這在原則性強的流亡者圈子裡並非少見,他們每逢分開一段時間後再次相遇,必定不但竭力了解清楚彼此過去這一段時期的情況,而且還用幾個迅速的暗語一其他外語簡直沒法表達的引喻和語調——來總結一下俄國最近歷史的進程:足足為正義奮鬥了一個世紀而隱約出現希望之後,緊接著又是三十五年無可救藥的非正義。然後,他們話鋒一轉,談到身居異鄉的歐洲籍教員的本行業務,對於「典型的美國大學生」不懂地理,對噪音無動於衷,認為受教育不過是為了最終得到一個報酬優厚的職業的手段罷了,兩人都為此連連唉聲嘆氣,直搖腦袋。然後,他倆彼此探詢對方的工作進展情況,雙方都對各自的研究項目表現出極為謙遜的態度,略談幾句而已。最後,兩人一邊沿著草地上一條小徑,擦過路邊的黃花,朝樹林那邊一條多岩石的小河走去,一邊擺擺各自的健康狀況:沙多樣兒挺時髦,一隻手插在白色法蘭絨褲兜里,那件光亮的外套頗為瀟洒地敞著,露出裡面的一件法蘭絨背心,他興緻勃勃地說自己不久就要經受一次腹部檢查手術;普寧笑著說他自己每次做X光檢查時,醫生都白費心機地想推敲出他們稱之為「心臟後面的陰影」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倒是一部壞小說的一個好書名啊。」沙多說。

他們走進樹林之前,正經過一座長草的小土坡,突然有一位年高德劭的紅臉膛老人跨著大步子,從斜坡上下來。他身穿一套縐條紋的薄麻布衣裳,頭上一團亂蓬蓬的白髮,長一個腫起來的、大草莓似的紫紅鼻頭,滿臉不高興地朝他們走來。

「我得回去取我的帽子。」他走近時戲劇性地大聲說。

「兩位認識嗎?」沙多喃喃地說,一面揮著雙手介紹,「鐵莫菲·巴夫里奇·普寧,伊萬·伊里奇·格拉米尼耶夫。」

「Moyo poie (久仰久仰)。」兩人同時說,一面點頭,一面使勁握手。

「我原本以為,」格拉米尼耶夫是位說話啰嗦的人,又接著方才的話茬兒說,「天會像大清早一樣一直陰下去。我愚蠢地(Po gluposti )光著腦袋瓜子就出來了。現在太陽烤得我的腦漿子都快焦了。我不得不中斷我的工作。」

他朝小山坡頂上擺了擺手。他的繪畫架子立在那兒,在蔚藍色的天空背景下現出雅緻的輪廓。他方才一直在小山頂上畫一幅下面的山谷全景,怪裡怪氣的舊穀倉、彎彎扭扭的蘋果樹和母牛都已經畫好了。

「我可以把我這頂巴拿馬草帽借給您。」友好的沙多說,可是普寧已經從自己浴衣兜兒里掏出一塊大紅手絹,熟練地把四個角都打個結。

「太好了……太感謝了。」格拉米尼耶夫一邊說,一邊戴好這個頭飾。

「等一下,」普寧說,「您得把這幾個疙瘩都塞進去。」

弄好之後,格拉米尼耶夫就又登上山坡,朝他的畫架走去。他是一位著名的名副其實的學院派畫家,他那些深情款款的油畫——《伏爾加河》、《三位老友》(男孩、小馬、狗兒)、《四月的沼澤》等——如今還使莫斯科一家博物館增光不少哩。

「有人告訴我,」沙多一邊說,一邊和普寧繼續朝小河走去,「麗莎的兒子在繪畫方面很有天賦。是真的嗎?」

「是的,」普寧答道,「更煩人的(tem bolee obidno )是孩子媽,我想她快結第三次婚了,她忽然把維克多帶到加利福尼亞去度過剩下來的暑假;要是按照原來的計畫,孩子跟我到這裡來,就可以有不可多得的機會請格拉米尼耶夫大力指點一下啦。」

「你言過其實了。」沙多輕聲答道。

他倆來到那條流水潺潺、閃閃發光的小河旁邊。在那一連幾層比較高和比較低的小瀑布之間有一個凹進去的水潭,正好在白榿樹和松樹下形成一座天然游泳池。沙多不會游泳,便在一塊圓石頭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普寧這一學年經常在太陽燈下照曬全身,因此他在河邊樹叢里斑斑點點閃爍的陽光下脫得只剩一條泳褲時,渾身呈現出一種很深的赤褐色。他摘掉脖子上掛的十字架,脫掉橡膠套鞋。

「你看,多美啊。」觀察力敏銳的沙多說。

二十多隻一式一樣的小蝴蝶棲息在一塊濕沙土上,兩翅聳立而緊閉著,露出有暗黑點的灰肚子和橙色邊緣的後翅上的鮮艷的小斑點;普寧的一隻套鞋驚擾了其中幾隻,它們拍翅繞圈飛了一陣子,顯露出上身的天藍色彩,就像藍色雪花在空中飛舞,然後又落在地上。

「可惜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沒在這兒,」沙多說。「他會把有關這些迷人的昆蟲的知識統統講給咱們聽。」

「他的昆蟲學總給我一種故弄玄虛的印象。」

「噢,可不能這麼說,」沙多說。接著,他指著普寧剛從脖子上摘下來掛在一根樹枝上的那條綴著東正教十字架的金鏈說:「你早晚有一天會把它弄丟的。」十字架閃閃發光,使一隻飛翔的蜻蜓茫然不知所措。

「丟了我也許並不在乎,」普寧說。「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戴它純粹出於感情因素,而這種感情正成為一種負擔。企圖把童年的一個小物件一直緊貼在自己的胸骨上,這種做法對身體也畢竟夠戧啊。」

「你也是一位把信仰降低為一種觸覺的人啊,」沙多說。他仍然是個希臘東正教徒,為他這位朋友所抱的不可知論的態度表示惋惜。

一隻馬蠅,昏了頭的傻瓜,落在普寧的禿腦瓢上,被他的胖手一巴掌打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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