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節

儘管維克多的眼睛是他至高無上的器官,但叫他意識到聖巴托學校平凡無奇則是靠他的嗅覺和聽覺。宿舍里塗了油漆的朽木散發出一股發霉的臭烘烘的氣味;夜間凹室那邊傳來夥伴們崩崩放屁的響聲和一陣為了加強效果而配合的床鋪彈簧的軋軋聲;此外,清晨六點四十五分,鐘聲在通道里響得叫人頭疼難熬。小教堂起棱的天花板上,那個吊在幾根鏈條和鏈條影子里的香爐冒出一股偶像崇拜的香味兒;霍佩爾牧師一副圓潤的嗓音,說起話來既粗俗又文雅,攙和得挺好;每個新入學的兒童都得背誦第一百六十六首讚美詩《我靈魂里的太陽》;體育館更衣室里那個帶輪子的簍筐散發出一股古老的汗臭味,裡面裝著公用的護身橡皮三角帶——灰糊糊的一大團,你在運動之前還得想法從中解開一條來戴上,除此之外,從四個運動場傳來陣陣狂喊亂叫聲,又是多麼刺耳和糟糕啊!

維克多的智商接近一百八十,幾門功課的平均分數是九十,他在全班三十六名學生當中很容易就獲得了第一名;說真的,他還是學校里三名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咧。大多數老師他都瞧不起,他只尊敬雷克老師一人,這位教員胖得驚人,眉毛濃粗,手上汗毛很重,在那些體格健壯和臉蛋紅潤(這兩樣維克多全不具備)的孩子面前顯得有點窘。雷克就像一尊菩薩似的被供奉在一間乾淨得出奇的畫室里,那與其說是間工作室,倒不如說更像畫廊里的一間接待室。淡灰色的牆上很素凈,只掛了兩張圖片,框子一模一樣:一張是格特魯德·凱賽貝爾 的攝影傑作《母與子》(一八九七)的複製品,沉思的天使般的兒童仰頭朝上瞧(瞧什麼呢?);另一張是倫勃朗 那幅《埃瑪於斯香客》中基督腦袋那一部分的複製品,色調大同小異,眼睛和嘴的表情都與前一幅相同,不過畫得稍微世俗了一點。

雷克出生在俄亥俄州,曾在巴黎和羅馬學習,在厄瓜多和日本教過書。他是一位公認的藝術專家,可他在過去十個寒暑幹嗎要銷聲匿跡地躲在聖巴托學校里,則叫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他雖然具有天才那種怪癖,卻缺乏獨創性,對這點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他畫的油畫看上去總像臨摹得很巧妙的作品,可您又說不上他到底是在模仿誰的風格。他熟悉各式各樣的技巧,他不計較「學派」和「潮流」,他討厭冒充內行的人,他深信過去那種具有透明感的文雅水彩畫同今日譬如說那種老一套的新造型主義或者平庸的非客觀派繪畫之間其實沒有多大區別,關鍵在於個人的天才——這些觀點使他成為一名古怪的老師。校方對雷克的教學方法和效果都不特別滿意,可是如今時興教員隊伍里至少應有一位出名的怪物,所以就一直把他留住。雷克講授了許多很有趣的學問,其中之一是太陽光譜的色彩順序並不是定規的循環,而是一種螺旋暈,從鎘紅和橙色通過鍶黃和淡草綠到鈷藍和紫色,隨後並不按順序漸次復歸紅色,而轉入另一螺旋暈,從一種薰衣草灰色開始一直到灰姑娘的地下室那種陰暗色,超越了人的視覺範圍。他講課時還說,什麼艾希堪派 啦、加什——加什派 啦、康康派 康康舞(原為一種快速活潑的舞會舞蹈,一八三〇年傳入法國,十九世紀末常在舞廳、酒吧間演出,女演員身穿肥大的裙子,以掀裙高高踢腿為特徵)的演員為創作題材的畫派,亨利·德·圖盧茲-勞特累克是其代表人物。">啦都根本不存在。那種用繩子、郵票、一張左派報紙和鴿子爪印製造出來的藝術作品,是根據一系列枯燥無味的陳詞濫調創作的。再也沒有什麼比妄想狂更無聊、更資產階級化了。達利其實是諾曼·羅克威爾 的孿生兄弟,嬰孩時期被吉卜賽人拐走了。凡·高是個二流畫家,畢加索儘管有商業化的癖好,仍然是了不起的;如果德加能使一輛calèche 永垂不朽,維克多·溫德何嘗不可以對一輛汽車也如法炮製一下呢?

辦這類事也許有一種法子,那就是把景緻嵌進汽車。一輛光亮的黑轎車是個好對象,如果是一輛停放在一條林陰道十字路口上的車子,選定的日子是一個有點陰沉沉的春天,空中浮現鼓鼓囊囊的灰雲和阿米巴形狀的藍斑,比靜靜的榆樹和迂迴的人行道似乎形狀更鮮明,那就更理想了。先設想把那輛車拆散,化為曲線和平面,然後根據自己的思考再把它拼湊起來。這樣每一部分都會變了樣:頂蓋上面會顯現顛倒的樹木,枝丫模模糊糊,彷彿植根在拍得太淡的相片的天空里,一座鯨魚般的樓房在旁邊浮游——隨後想到了建築物;車篷有一面會鍍上一層濃重的天藍鈷色;後窗玻璃外層上會映出黑樹枝織成的最精緻的圖案;擋板前展現出一片荒涼非凡的景緻,一片擴展開來的地平線,這兒有座遠處的房屋,那兒有棵孤零零的樹木。雷克把這種摹擬和綜合的過程稱為人類製成品所必需的「回歸自然化」。維克多在克蘭頓的大街上可以找到一輛合適的汽車作為標本,圍著它轉來轉去。太陽突然被烏雲半遮,卻還耀眼,同他在一起。維克多在那兒沉思冥想,剽竊現實時,再也找不到比太陽更好的同謀了。在那塊鉻板上,在那閃著陽光的前燈玻璃邊緣上,他會看到大街和自己的影像,五百年前凡·艾克 ,彼得勒斯·克萊斯圖斯 和梅姆林 常在極特別、極奇妙的小凸鏡里繪製室內景緻(包括微小的人物),把慍怒的商人或家庭主婦背後的東西繪製得詳盡無遺,維克多現在所看到的景緻就可以跟他們所畫的微觀世界相媲美。

維克多還為最近一期校刊撰寫了一首論畫家的詩,登載在那位化名為穆瓦內的畫家所繪的一幅畫的對頁上,詩上面還有一句箴言:「惡劣的紅色應避免使用,即使是精工監製的也仍然是惡劣的。」(摘自一部論繪畫技巧的古書,不過卻有政治警句的涵義)那首詩的起首是:

列奧納多 !疑難雜症

衝擊著攙鉛的茜草紅:

你把蒙娜麗莎的嘴唇畫得那麼紅

現在卻變得修女般蒼白。

他一心想學那些古老的大師的做法,用蜂蜜啦,無花果汁啦,罌粟油啦,粉紅的蝸牛黏液啦,使他的顏料變得柔和些。他喜愛水彩,也喜愛油彩,但他惟恐彩色粉筆太脆,膠畫顏料太粗糙。他像一個孜孜不倦的孩子那樣耐心仔細地鑽研他的原材料,就像那些畫家的一名小學徒(這是雷克在想像吶!),短短的頭髮,亮晶晶的眼睛,在某一位偉大的義大利投影法畫家的畫室里,在一個琥珀和光亮的釉料世界裡,連年累月地研磨顏料。八歲時,他有一次跟他媽媽說他想畫空氣。九歲,他已經懂得用彩色漸次塗層而引起感官上的樂趣。隱秘的明暗配合法和半透明底彩的產物——優美的陰暗對照法,早已在抽象派藝術的牢房裡,在可憎的原始派的濟貧院里死去,可這跟他又有什麼相干?他依次把各種不同的物體——一個蘋果啦、一枝鉛筆啦、一個象棋卒子啦、一把梳子啦——放在一杯水的後面,然後通過那個玻璃杯仔細窺視:紅蘋果變成一條輪廓鮮明的紅帶子,同那半杯幸福的阿拉伯紅海的水平線銜接起來。那枝短鉛筆如果傾斜就像一條具有某種畫派風格的彎彎扭扭的蛇,如果垂直就變得奇胖無比——幾乎像個金字塔。那個黑卒子如果動來動去就會裂成兩個黑螞蟻。那把梳子平著放,玻璃杯里就像充滿了美麗條紋的液體,成了一杯斑馬雞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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