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七節

普寧不慌不忙地喝他的第二瓶啤酒,心裡盤算著下一步該幹什麼,或者毋寧說這當兒出現了兩個普寧,一個最近一直睡得不好、頭腦昏眩而想休息,另一個學而不倦、心想像平素那樣回到家裡繼續看書、一直熬到深夜兩點那班貨運列車嗚嗚鳴笛駛進溪谷時為止,因此他正在這兩者之間進行協調。最後,他決定去出席一次晚會,然後就馬上回家睡覺,晚會是熱心腸的克里斯托弗和路易絲·斯塔爾夫婦每兩星期一次於星期二在新樓主辦的,節目都是一些比較高雅的音樂和難得看到的電影,波爾院長在回答去年某些荒謬的批評時,把這些節目稱之為「也許是整個學院區最激動人心、最富於靈感的大膽嘗試」。

這當兒,那捲《文學金庫》躺在普寧的大腿上面。他左邊坐著兩個印度學生,右邊是哈根教授的女兒,一個主修戲劇的頑皮姑娘。謝天謝地,考瑪洛夫坐在後排老遠的地方,正在說些壓根兒就沒叫人感過興趣的話。

第一部分節目是三部老掉牙的短片,使我們這位朋友感到十分厭煩:那根拐棍兒啦、那頂圓頂硬禮帽啦、那張白臉啦、那對拱起來的黑眉毛啦、那個抽搐的鼻子啦,對他來說一點意思都沒有。那位無與倫比的喜劇演員,不管是在陽光下跟一些戴花冠的仙女在一個等著扎他的仙人掌旁邊一塊兒跳舞也好,還是裝扮成一個史前野人也好(一根柔軟的粗棒子這時代替了那根柔軟的拐棍兒),或是在一家鬧哄哄的夜總會裡讓粗壯的麥克·斯溫怒目瞪視著也好,都不能使老派而缺乏幽默感的普寧動心。「小丑,」他哼了一聲,「連格魯比什金和馬克斯·林達 過去都表演得比他更滑稽。」

第二部分節目是一部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四十年代末期拍攝的蘇維埃文獻紀錄片,據說不帶一丁點兒宣傳色彩,而是純藝術,一片歡樂,驕傲的勞動欣快感。不打扮的漂亮姑娘在一個古老的春季節日里,打著寫有「Ruki proch ot Korei」 「Bas les mai la Corée」 「La paz vencera a la guerra」 「Der Friede besiegt den krief」 這類老俄羅斯民謠的隻言片語的橫幅標語,在街上遊行。一架空中救護飛機飛越塔吉克一座積雪的山脈。吉爾吉斯的演員們訪問一所坐落在棕櫚樹叢里的煤礦工人療養院,在那兒自發地表演了一場。傳奇般的奧塞梯 某山地牧場,一個牧人用手提無線電向當地共和國農業部報告生了一頭小羊羔。莫斯科地鐵,連帶裡面的圓柱和雕像,閃閃發光,六名大概要上車的乘客坐在三張花崗石的長凳上。一個工人家庭,個個穿著盛裝,坐在起居室一個大的絲燈罩下面,度過一個安靜的夜晚,房間里還有香味嗆人、當擺設的花卉。八千名足球迷在觀看魚雷隊和發電機隊進行的一場球賽。莫斯科電器廠八千名公民一致同意提名斯大林為莫斯科斯大林選區的候選人。最新型的吉姆牌大旅遊車載著該廠工人家屬和另外一些人到郊外去野餐。還有——

「我不該,我不該,唉,真荒唐,」普寧嘟囔道,覺得自己的淚腺排出無法加以控制的、孩子氣的熱液,簡直叫人不可理解、荒唐、丟人。

一片俄羅斯原始森林圈住了那個漫步者,林中霧靄朦朧,陽光宛如一支支冒煙的箭桿,投射在棵棵白樺樹之間,它沐浴著懸垂的樹葉,樹皮上展現閃亮而顫動的孔眼,它照曬著蒼翠的長草,在淡花盛開的野生櫻桃的樹叢陰影里閃爍發亮,使蒸氣慢慢騰起。阻礙來自林中的一條舊道,兩旁是鬆軟的壟溝,一路上長滿連綿不斷的蘑菇和雛菊。那位漫步者疲累地返回他那不合時代的住處,腦子裡依然想著那條森林裡的小道,他又變成當年腋下夾著一本書、穿過森林的小夥子;接著那條道路伸向一片時間無法磨滅的、富有浪漫氣息的、自由而燦爛的原野(幾匹駿馬甩著銀色鬃毛,在高高的花叢里歡騰奔跑)。這當兒,普寧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兩個鬧鐘,一個撥到清晨七點半,一個撥到八點,在床邊小桌上滴答滴答地響著。

考瑪洛夫身穿蔚藍色的襯衫,彎腰在調整一把吉他的琴弦。一個生日宴會正在進行,沉著的斯大林砰的一聲把他的選票投進選舉政府執紼人的投票箱里。戰場上,旅途中……洶湧的波濤中,或是溫代爾……「妙極啦!」布多·馮·法特恩弗斯博士擱筆抬頭說。

普寧幾乎就要墮入溫柔的夢鄉,忘卻一切,忽然外界發生了一樁可怕的事兒:一尊雕像為了一個裂了的銅輪子,擰緊眉頭,哼哼唧唧,吵吵鬧鬧地小題大做——普寧驀地驚醒,一道大篷車的亮光和幾個隆起的黑影掠過窗帘。外面有輛汽車砰地關上車門開走了。一把鑰匙在開這座單薄脆弱、一半透明的房子的大門,接著傳來三個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整座房子,連普寧那扇房門下面的隙縫那兒,都一下子亮了。別是發高燒啦,別是傳染病發作啦。普寧沒戴假牙,穿著睡衣,驚恐不安而又孤弱無援,耳邊聽到一個手提箱讓人輕快而嗵嗵磕磕地拖上樓梯,還有一個熟門熟路的年輕人的腳步聲,緊接著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都聽得見了……真格的,要不是伊莎貝爾的母親及時一聲喝止,那種如同從沉悶無趣的夏令營返回家中而自然而然出現的歡樂心情,確實會叫伊莎貝爾一腳踢開——普寧房間的——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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