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七節

午後五點一刻,瓊拎著滿滿一包食物,夾著兩本雜誌和三個小包回到家門口,發現門廊郵箱里有一封女兒寄來的航空快信。自從伊莎貝爾前次給父母寄來一封簡訊,說她在亞利桑那州度完蜜月之後已經安抵丈夫的家鄉,至今又過去三個多星期了。瓊夾著七歪八扭的小包,連忙把信拆開。這是一封充滿歡樂幸福的信,她一口氣把它看完,心中感到寬慰而欣喜,好像樣樣東西都在她眼前歡舞似的。她摸到大門上掛著一樣東西,仔細一看不免大吃一驚,原來是普寧一向當成自己一點心肝似的那串鑰匙,連帶小皮夾子一起掛在門鎖上。她就用它把門打開,剛一走進去就聽見從食品室里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食櫥挨個兒給打開,又給關上。

她把大包小包放在廚房的餐具柜上,沖著食品室問:「你在找什麼吶,鐵莫菲?」

他從裡面走出來,滿臉通紅,眼睛瞪得老大的,她驚訝地發現他的臉上還一塌糊塗地沾著沒拭去的淚水吶。

「蔣(瓊),我在找威士枯斯和蘇大斯特 ,」他凄涼地說。

「恐怕沒有蘇打水,」她帶著盎格魯-撒克遜人那種清醒的剋制力答道。「餐廳那個櫃櫥里倒是有不少威士忌。不過,我建議咱倆還是弄點好熱茶喝喝吧。」

他比划了一個俄羅斯式表示「放棄」的手勢。

「不啦,我其實什麼也不想喝,」他在廚房裡那張桌子旁邊坐下,長嘆一聲說。

她在他身旁坐下,翻開她買回來的一本雜誌。

「那咱們來看看圖片吧,鐵莫菲。」

「不想看,蔣。你知道我一向鬧不清裡面什麼是廣告,什麼不是廣告。」

「你歇著,鐵莫菲,讓我來講給你聽。瞧,我喜歡這一幅。哎呀,妙極了,這兒把兩種概念結合起來啦——荒島和煙霧裡的女郎。你瞧,鐵莫菲——看一眼嘛,」——他無可奈何,只好戴上自己那副看書用的眼鏡——「這是一座只有一棵棕櫚樹的荒島,這是一節撞碎了的木筏,這是一名失事船隻上的水手,這是他救活的那條船上的一隻小貓,再瞧這兒,那塊岩石上——」

「不可能,」普寧說。「一丁點的小島,再加上棕櫚樹,不可能存在於那樣大的海洋里。」

「可是它確實就存在於這兒吶。」

「叫人沒法忍受的孤獨啊,」普寧說。

「對,但是——真格的,你不公道,鐵莫菲。你明明知道自己同意勞爾的觀點:思想領域是建立在一種與邏輯相協調的基礎上的。」

「我對這有保留的看法,」普寧說,「首先,邏輯本身——」

「好啦,咱們未免扯得太遠了,離開咱們這個好玩的正題了。諾,你看這張畫兒。這是那個水手,這是那隻貓咪,這是一條閒蕩而挺愁悶的美人魚,再瞧水手和貓咪上方的騰騰煙霧。」

「原子彈爆炸吧。」普寧哀愁地說。

「不是,完全不是。比那可要有趣得多。你看,人們把這些滾圓的煙霧看成是他們思想的投影。現在咱們終於接觸到有趣的地方啦。水手想像美人魚長著兩條腿,那隻貓卻想像她徹頭徹尾是條魚。」

「萊蒙托夫 ,」普寧伸出兩個手指頭說,「只用兩首詩就把美人魚描繪得淋漓盡致了。我即使高興的時候也受不了美國人的幽默,我應當說……」他用顫巍巍的手摘下眼鏡,用胳膊肘推開那本雜誌,腦袋趴在胳膊上,瓮聲瓮氣地嗚咽起來。

她聽見大門口有人在開門關門。不大一會兒工夫,勞侖斯裝出一副滑稽樣兒,朝廚房裡鬼鬼祟祟地窺探。瓊擺擺右手叫他走開,左手把放在大包小包上的那個彩色花邊信封指給他看。她臉上閃現的會心微笑簡單地反映出伊莎貝爾那封信的內容;他伸手抓起了那封信,不再開玩笑了,踮起腳尖朝外走去。

普寧那強壯得過分的肩膀還在抽動。她合上那本雜誌,看了看封面:一群娃娃般歡蹦亂跳的小學生、伊莎貝爾和哈根家的孩子、光禿禿的遮陰樹、一個白色的塔尖、溫代爾的鐘樓。

「她不想回來嗎?」瓊溫柔地問。

普寧,腦袋還伏在胳膊上,用他那捏得不太緊的拳頭擂起桌子來了。

「我什佛(么)也沒由(有),」普寧流著鼻涕的鼻子挺響地吸著氣,慟哭道,「我什佛,什佛,什佛也沒由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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