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節

翌日清晨,英勇的普寧步行進城,按歐洲人那種派頭甩動一根拐棍兒(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盡量以哲人的態度注視周圍各種事物,心裡想像經過那場磨難之後再看到它們不知會有什麼感受,並且回想起這些事物又曾給過他什麼感受。兩個鐘頭之後,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轉回來,用拐棍兒支撐著身子,茫然若失。嘴裡經過那一陣可憎的折磨,至今還在發麻,但是正有解凍的跡象,一股暖流漸漸取代了冰冷和呆板的麻木,使他覺得疼痛了。後來一連多日,他都在痛惜喪失了自己親密器官的一部分。他發現他過去那麼鍾愛自己的牙齒,連自己也感到奇怪。以往舌頭就像一隻又肥又滑溜的海豹,常常在熟悉的礁石當中歡快地撲騰,察看著一個破舊但還安全的王國內部,從洞穴跳到小海岬,攀上這個鋸齒峰,挨緊那個凹口,又在那箇舊裂縫裡找到一絲甜海草;而現在所有界標全都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又黑又大的傷疤,一個牙床的未知領域,恐懼和厭惡又叫人不敢去探察它。把那副假牙一塞進嘴裡,就好像一個可憐的化石骷髏被裝上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笑嘻嘻的上下顎。

按原計畫,沒有他的課,米勒給他準備的學生測驗他也沒去監考。十天過去了——他突然開始欣賞起嘴裡那副新玩意兒來。真乃一樁叫人意想不到的事,一種旭日東升的景象,一嘴美國制的瓷瓷實實、雪白光滑、有效而人道的玩意兒。夜間,他把這件寶貝放在一個盛著特殊溶液的專用玻璃杯里,它就在裡面自顧自微笑,顏色粉紅,顆顆似珍珠,完美得就像某種可愛的深海植物標本。十多年來,他一直在痴想完成一部關於古俄羅斯的偉大著作,一種想把民謠、詩歌、社會史和petite histoire 絕妙地攙和在一起的大雜燴,現在頭不疼了,這夢想似乎終於可以實現了。嘴裡這個嶄新、半透明的塑料圓形劇場也彷彿暗指一個舞台,一場戲就要開鑼了。春季學期一開始,他的全班學生就不免會發現這種顯著的變化,因為某一位學生在把那位臉色紅潤的老奧利弗·布雷茲特里特·曼教授編的《初級俄語》里的一些像「孩子在跟他的保姆和叔叔一塊兒玩」這類的句子翻譯成英語時(其實此書從頭到尾都是兩位無行的文丐約翰和奧爾加·克羅基編寫的,如今兩人均已亡故),普寧教授便坐在那兒,用一枝鉛筆的橡皮頭賣弄地輕輕敲打他那整整齊齊、整齊得過分的門牙和犬牙。另有一天晚上,他把正匆匆退至自己書房裡去的勞侖斯·克萊門茨攔住,一邊結結巴巴地讚歎,一邊演示給他看那副美觀的玩意兒,拿出來放進去都很方便,最後力勸驚訝而並非不友好的勞侖斯明天頭一件事就是趕快去把他的一嘴牙也統統拔掉。

「那樣一來,你就會變成跟我一樣煥然一新的人啦。」普寧大聲說。

應該說勞侖斯和瓊沒過多久就由於普寧那種獨一無二的價值而對他表示欣賞了,與其說他是個房客,毋寧說他是個調皮鬼。他把那個新電爐搗鼓壞了,修都沒法修,可他只哀嘆一聲沒關係,反正不久春天就要來了。他喜歡站在樓梯口使勁刷他的衣服,刷子碰到紐扣就丁當作響,每個該死的早晨他都在那兒至少刷上五分鐘,真叫人討厭。他還熱中於跟瓊的那個洗衣機搗鬼。雖然不許他挨近它,可他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明知故犯,當場被人抓住。他會不顧一切禮儀和謹慎,碰到手裡有什麼就往裡塞什麼,手絹啦,廚房裡的抹布啦,一堆從他屋裡偷運下來的短褲衩和襯衫啦,只是為了朝那個小窗口張望,看衣物在裡面像幾隻海豚似的,沒完沒了地趔趔趄趄翻斤斗,覺得有趣兒罷了。有一個星期天,他先四下里察看一下,發現沒有一個人影兒,便純粹為了一種科學上的好奇,忍不住要把一雙沾滿泥巴和綠葉汁的橡膠底帆布鞋塞進那台龐大的機器里玩一玩;那雙鞋在裡面折騰一番,就像一支軍隊踏過一座橋那樣發出一陣不諧和的轟隆轟隆聲,出來的時候鞋底不見了。瓊從餐具室後面那間小客廳里走出來,哀嘆一聲,「鐵莫菲,你又在搗鬼!」但是她原諒了他,她還喜歡跟他一塊兒坐在廚房裡那張桌子旁砸核桃或者喝喝茶。戴絲德蒙納,一位干臨時活兒的年老的黑女僕,每星期五來一次,有一陣子上帝天天跟她聊天(「『戴絲德蒙納,』上帝會對我說,『那個名叫喬治的傢伙可不是個好東西!』」),她碰巧瞥見普寧只穿著短褲衩,戴著黑眼鏡,躺在他那盞太陽燈神秘的淡紫色光線下照曬,寬胸脯上有一串希臘東正教的十字架掛鏈,從此她就認定他是一位聖徒。有一天,勞侖斯上樓去他的書房,一間由閣樓小屋巧妙地改建成的神聖不可侵犯的秘密巢穴,發現裡面亮著柔和的燈光,肥脖頸的普寧仗兩條瘦腿支撐著,正在一個旮旯里沉靜地瀏覽書刊,這位文雅的入侵者扭過頭來,從斜溜的肩膀較高的那一邊瞧著他,嘴裡說:「對不起,我只是隨便看看罷了。」(他的英語正以驚人的速度提高)勞侖斯對這事挺惱火;可是,不知怎地就在當天下午,兩人偶然談起一位卓越的作家,對一個想法有一個共同的默契,一次冒險的遠航在地平線那兒被發現了,這就不知不覺地導致兩人心靈相會,志同道合了,他倆也確實只在溫暖的學術圈子裡才感到舒暢自在。人間有穩健實在的人,也有缺乏理智而糊裡糊塗的人,克萊門茨和普寧屬於後一種人。從此以後,他倆在各個門檻那兒,在過道里,在樓梯上(先彼此錯過,又扭轉身來)相遇而停下腳步時,或者在一間按普寧的話來說,當時對他倆只能算一個espace meublé 的房間里來回踱步時,都會閑談,計畫點事兒。沒多久就顯出鐵莫菲是一部俄羅斯人聳肩握手方式的真正百科全書,他把它們都歸了類,列了表,使得勞侖斯在他所搜集的附插圖或不附插圖的哲理闡釋、民族或環境手勢的資料方面又可增加點新鮮玩意兒。看他倆在討論一個傳說或者一種宗教,真叫有趣。鐵莫菲一邊瓮聲瓮氣地說話,一邊花里胡哨地比劃手勢,勞侖斯則用一隻手劈將過來。勞侖斯甚至把鐵莫菲的手勢視為俄國人那種「手腕學」的實質,並以此拍了一部電影,只見普寧身穿短袖襯衫,嘴邊掛著謎樣的微笑 ,把一些與手有關的俄語動詞,像mahnut''啦,vsplesnut''啦,razvesti啦,都比划出來——mahmut''是因嫌棄而向下揮揮手,vsplesmut''是因憂傷而雙手戲劇性地拍一拍,razvesti則是那種分離式動作:兩手敞開表明毫無辦法的消極姿態。最後,普寧還以國際上共有的「晃指」動作,慢慢示範手腕怎樣像擊劍那樣微妙地晃動半個圈兒,就把俄國人指天的莊嚴姿態:「最高審判者在盯著你吶!」一變而為德國人用手杖指天的形象:「老天爺在罰你吶!」

「但是,」客觀的普寧又說道,「俄羅斯管思想的警察也能挺利索地把人的骨頭打斷。」

普寧把這部電影放給一群學生看,同時先為自己在電影里那身「不登大雅之堂的裝束」向大家表示歉意——於是,貝蒂·勃里斯,普寧協助哈根博士輔導的那位攻讀比較文學的研究生,宣稱鐵莫菲·巴夫洛維奇簡直跟她在亞洲系看過的一部東方電影里的菩薩一模一樣。這位芳華二十九歲上下的胖姑娘貝蒂·勃里斯,是普寧老皮老肉上的一根軟刺。十年前,她追過一個情人,可他把她當成一個婊子那樣甩掉了,後來她又拖拖拉拉地跟一個瘸子鬧過一陣子戀愛,那場戀愛與其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毋寧說是契訶夫式的,既複雜而又沒指望,那瘸子現在跟一個身份低微的美人,他的保姆,結婚了。可憐的普寧猶豫不定。結婚這檔子事在原則上並不被排除。他在安上新牙那段得意的時期,有一次出席討論會,會後別人都散了,他倆坐著討論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薔薇花,多麼美,多麼新鮮》 ,他竟然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裡,還輕輕拍著。貝蒂簡直沒法把那首詩念完,胸中迸出連連嘆息聲,那隻被握住的手微微發顫。「屠格涅夫,」普寧把那隻手放回到書桌上去,接著說,「聽從那個長得醜陋而他卻崇拜的女歌星波林·維亞爾多 的支使,扮演字謎遊戲和tableaux vivants 里的白痴;另外,普希金夫人說:『普希金,你的詩把我攪得厭煩死了。』——還有人到了老年——光想想這點就夠了!——巨人,巨人托爾斯泰的妻子居然會喜歡一個紅鼻頭、魚(愚)蠢的音月(樂)家,遠遠勝過喜歡托翁咧!」

普寧挑不出勃里斯小姐有什麼毛病。他一邊儘力想像自己那副沉著的龍鍾老態,一邊卻還相當清晰地看到她給他拿來那條乘車時蓋在腿上的毛毯,或者給他的自來水筆灌墨水。他喜歡她——可是他的心卻屬於另外一個女人。

正如普寧所說,口袋裡藏不住貓。我這位可憐的朋友在這個學期里,有一天夜裡突然收到一封電報,然後就在自己屋子裡來回走溜兒,至少踱了四十分鐘的步,為了說清楚他這種失魂落魄的興奮勁兒,這兒應該聲明一下:普寧並非一向孑然一身。克萊門茨夫婦此時正在樓下暖烘烘的火爐旁邊下中國象棋,普寧突然噔噔噔地從樓梯上奔下來,一出溜差點兒像某個冤案甚多的古城裡的一名求饒人那樣摔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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