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惠特徹奇按時出現了。陽光普照著一片又熱又呆板的水泥地,火車在這月台上映出輪廓鮮明的幾何圖形的黑影。十月里,當地氣候卻熱得跟夏天一樣,真叫人難以相信。普寧小心翼翼地走進一間湊湊合合的候車室,屋子當中有個多餘的火爐,他四下掃了一眼。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有個流著汗的小夥子正坐在寬大的木櫃檯後面填表格,露出了上半截身子。

「請問,」普寧說,「四點鐘去克萊蒙納那班公共汽車停在哪兒吶?」

「就在馬路對面。」那位僱員連頭都沒抬,輕快地答道。

「哪兒能暫存一下旅行包?」

「就是這個包嗎?交給我吧。」

小夥子帶著那種一向使普寧感到為難的、不大講究正規手續的民族性格,把那個旅行包胡亂塞進他那個隱蔽的旮旯里。

「收據呢?」普寧問,把kvitantsiya 這個俄語辭彙英語化了。

「什麼?」

「號碼?」普寧又試問道。

「用不著號碼。」那個傢伙說,繼續寫他的字。

普寧離開車站,既然知道公共汽車在哪兒也就心滿意足了,於是走進一家咖啡館。他吃完一份火腿三明治,再要一份,也把它吃得精光。三點五十五分整,普寧付完飯錢,順手還從櫃檯旁邊一個乾淨的松果形小杯子里仔細挑了一根免費牙籤,就回車站去取他的旅行包。

這時換了另一個人值班。先前那位被叫回家去了,需要趕緊送老婆進產科醫院。過幾分鐘他就會回來的。

「可我得取我的旅行包啊!」普寧喊道。

那位替班的感到抱歉,卻愛莫能助。

「就在那兒吶!」普寧一邊跳在櫃檯上用手指著,一邊喊道。

太倒霉啦。他還在指著,卻發現自己要錯了包。他的食指晃來晃去。這種猶豫不決的樣兒真要命。

「去克萊蒙納的汽車就要開啦!」普寧喊道。

「八點鐘還有一班,」那人說。

我們這位可憐的朋友怎麼辦呢?糟糕的處境!他朝街頭望去。公共汽車剛剛到站。這次邀請意味著五十元額外收入例。他的手晃到了右邊。包就在那兒吶!slava Bogu (感謝上蒼)!得啦!他索性不穿那套黑禮服了——vot I vsyo (就這樣唄)。乾脆回來時再取它。他這一輩子已經不知道丟失過、撂過、扔過多少更有價值的東西了。於是,普寧精神抖擻地、幾乎是輕鬆愉快地登上了那輛公共汽車。

他踏上這段新的旅程,剛剛路過這個城鎮的幾條馬路,腦子裡忽然閃現出一個叫他擔心的念頭。他跟旅行包分手之後,左食指尖和右肘彎的內側就一直交替檢查上衣內兜里那件寶貴的東西在不在。他猛地把它抽出來。哎呀,原來是貝蒂那篇論文。

普寧發出一聲他認為足以表達國際公認的焦急和懇求的驚叫,從座位上東倒西歪地站起來。他搖搖晃晃地走到車門口,司機用一隻手厭煩地從銀櫃里擠出一把硬幣,把車票錢還他,然後剎住車。可憐的普寧落腳在一個陌生的城鎮中心。

他的身子骨兒並不像他挺胸凸肚所顯示的那樣強壯,一種由於失望而帶來的疲勞,像一股浪潮那樣把他頭重腳輕的身體淹沒了,把他同現實隔離了,這種感覺在他並不新鮮。他發現自己待在一個布局合理而氣氛陰沉的公園裡,綠油油、紫糊糊、濕漉漉,裡面主要種些憂鬱的杜鵑花、光溜的月桂花、濃陰密布的大樹,還有修剪得很短的草坪;汽車司機方才簡短地提醒他穿過那條栗樹和櫟樹夾道的小巷,就能回到火車站去,他剛一轉進小巷,那種怪異的感覺,那種同現實隔離的激動,突然把他徹底整垮了。是不是方才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泡菜和火腿?是不是犯了他的幾位大夫至今都沒給他檢查出來的一種怪病?我的朋友納悶,我也納悶。

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人注意到生活當中的一大特點就是離散狀態。除非有一層薄薄的肉裹住我們,否則我們就會死亡。人只有擺脫他周圍的環境才真正存在。頭蓋骨跟宇航員那頂頭盔一樣。待在裡面,否則你就會自取滅亡。死亡猶如一種剝奪,死亡猶如一種參與。人和自然景緻打成一片,好倒是好,可那樣一來,微妙的自我便消失殆盡。可憐的普寧體驗到的感覺有點像那種剝奪,像那種參與。他感到虛弱無力。他渾身出汗。他驚恐萬分。月桂花叢中的一條石板凳救了他,使他沒有癱倒在人行道上。他別是心臟病發作了?我不信會是,因為眼下我是他的大夫,讓我再說一遍,我不信會是。我這位病人是那種獨一無二的、不幸的怪物,他們懷著惴惴不安的恐懼、神經質的反感和病態的憎惡看待他們的心臟(按照普寧遺棄的旅行包裡面裝著的那本《新版韋氏大學詞典》所下的令人厭惡的定義:心臟是「一個空洞的肌肉器官」),唉,彷彿心臟是人不得不賴以為生的某種健壯、黏糊糊、不可觸摸的怪物。有時候,醫生對普寧那種忐忑亂跳的脈搏感到納悶,便徹底給他檢查一遍,心電圖標出來的荒唐無稽的山脈圖形,說明他犯了十來種互相排斥的致命病症。他害怕摸自己的手腕子。他從來沒敢嘗試朝左面睡覺,失眠的人夜裡往往兩面都試過,依然睡不著,真巴不得再有個第三面,即使在這樣憂鬱的時刻,普寧也從不敢朝左面睡。

眼下,在惠特徹奇公園裡,普寧又體驗到自己在一九二〇年七月四日、一九二九年五月十八日、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五日(他的生日)和一九四二年八月十日曾經有過的感受,這種待在他體內的討厭的自動玩意兒發展得很有自覺性咧,過一陣子就要發作一次,不僅十分活躍,而且折磨他,叫他驚恐不安。他把可憐的禿腦瓜子頂在長凳石靠背上,憶起以往一次次類似的不安和失望的情景。這回莫非是肺炎?前兩天,一個颳風的夜晚,他參加一次豐盛的美國式酒會,主人敬過第二巡酒之後,他便感到寒氣刺骨。接著普寧突然覺得自己滑回到童年時代去了(別是要死啦?)。想起來的種種細節他覺得都很清楚,據說這種感覺是快淹死的人,尤其是以往俄國海軍里快沒頂的人,所享有的一種戲劇性特權——一種窒息現象,有一位老資格心理分析學家,名字我給忘了,把這種現象說成就像是人在受洗禮時下意識引起的休克,這種休克使那些介於首次和末次浸禮之間的往事一下子都迸發出來,讓人統統想起來了。這一切只發生在一剎那間,可沒法用幾句話來描述。

鐵莫菲·普寧出生在彼得堡一個相當富有的體面家庭里。父親巴威爾·普寧是位頗有聲望的眼科專家,榮幸地給列夫·托爾斯泰治過結膜炎。鐵莫菲的母親是個瘦弱、神經質的女人,纖細的蜂腰,頭髮捲曲成串,她是那位一度很出名的革命家祖莫夫(恰與「Zoom off」同韻)和一位來自里加 的德國女郎所生的女兒。普寧在半昏迷狀態中看到母親的眼睛漸漸挨過來。那是仲冬的一個星期天。他十一歲,上第一高級中學,一直在準備星期一的功課,忽然感到渾身奇冷。母親連忙給他試試體溫,目瞪口呆地瞧著孩子,馬上把丈夫的好朋友——兒科大夫別勞什金請來。他是個小個子,長著鼓出來的濃眉,蓄著短鬍子和短頭髮。他把禮服下擺擺舒坦了,坐在鐵莫菲的床沿上。大夫那隻胖金錶和鐵莫菲的脈搏便開始了一場賽跑(後者輕而易舉獲得了勝利),接著,鐵莫菲給扒光了衣服,別勞什金把他那冰涼的耳朵和砂紙般的腮幫子貼在他的身上。那隻耳朵就像聽診器的平底那樣在鐵莫菲的背上和胸脯上移來移去,粘牢在這塊或那塊皮膚上,接著又嗵地移到另一塊上面去。大夫剛走,鐵莫菲的母親和一個嘴裡叼著安全別針的、體格健壯的保姆就把這個可憐的小病人緊緊裹起來。這套像給犯人或瘋子穿的約束衣包括一層浸濕的麻布,一層更厚的脫脂棉和一層緊緊的絨布,此外還有一層魔鬼般的油布——呈發燒時的尿色——裹在那層貼肉而折磨人的冷濕麻布和那層絨布包住的、吱吱響得叫人難受的棉花當中。鐵莫沙 (鐵姆)就像一個可憐的作繭自縛的蛹,躺在床上,上面還蓋著幾條毯子;然而這一切全都白搭,還是沒法抗拒那種從他冰涼的脊椎向兩邊擴散潛伸到條條肋骨里去的寒冷。他閉不上眼,因為眼皮也刺痛。幻覺中只見一些討厭的扁圓圈和斜刺過來的光線;看慣了的東西都變成滋長可厭的錯覺的溫床。床旁邊有一座閃閃發亮的四扇式木屏風,上面烙刻著一條儘是落葉的馬道,一個睡蓮池塘,一個傴著腰坐在長凳上的老頭兒和一隻前爪捧著一個紅玩意兒的松鼠。鐵莫沙,原是個有條有理的孩子,時常納悶那樣東西到底是啥(硬殼果還是松果?),現在反正沒別的事可干,不妨就來解一解這個枯燥無味的謎吧,可是發燒燒得腦袋瓜子里嗡嗡直響,叫人痛苦,心神不定,一切努力歸於白費。更叫人憋悶的是他跟牆紙發生的一場爭鬥。他素來看得出花紙垂直面上多次精確地重複一種由三簇不同的紫花和七片不同的櫟樹葉組成的花樣;可眼下他被一件無法不考慮的事實困惑著,他找不出花紙橫斷面上的花樣是怎樣排列的,他從床頭到衣櫃,從火爐到門口這兒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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