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已經絕望的孫翔夢晚上正在醫院值班,突然接到了何雪竹的電話。當她被告知小華在北碚保育院的時候,她居然沒了反應。何雪竹在電話那頭喊了幾聲,孫翔夢才回過神來,忍不住嗡嗡地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自己立即就趕到北碚去。何雪竹安慰說不用著急,自己正好明天要回重慶,到時候可以順便把小華帶過來,給她送到家裡去。

第二天上午,重慶再次遭到了日本人的轟炸。轟炸一結束孫翔夢和夏程遠就回到了家裡,準備好了飯菜等著兒子回來。可是一直等到臨近黃昏的時候,才看見何雪竹拉著小華出現在了家門外面。孫翔夢一見到兒子,立即就撲上去,緊緊抱住了小華。

夏程遠連忙把何雪竹讓進了房間:何院長,真是太感謝你了!

何雪竹笑笑說:幸好這孩子被送到我們的保育院來,不然,還真不知道他會到哪兒去。

夏程遠親昵地拍著兒子的腦袋:小華,爸爸媽媽可急死了,到處找你都找不到!

小華任由孫翔夢摟著、哭著,卻一臉木然地什麼話也不說。夏程遠把小華拉到自己跟前,讓孫翔夢快把飯菜端出來,兒子一定餓了。孫翔夢這才急忙進了廚房,把早就準備好的飯菜一樣一樣地端上了桌子。

夏程遠把小華摟在懷裡:告訴爸爸,你這些天都到哪兒去了?怎麼過的?

小華冷漠地看看夏程遠,從他懷裡掙脫出來。

夏程遠和孫翔夢都愣了,孫翔夢疑惑地看看何雪竹。何雪竹走到小華身邊,愛撫地摸了摸小華的頭,安慰地對孫翔夢說:孩子在外面肯定受了很多苦。很多孩子剛到保育院來的時候都這樣。

孫翔夢:可他怎麼會……何雪竹說:你放心,不會有什麼問題。孩子經歷了可怕的事情,心理上會受到創傷,這需要時間,慢慢就會好的。

何雪竹要走了。夏程遠夫婦知道她還沒回家,便沒有多作挽留。何雪竹過去拉了拉小華的手:我走了,有空再來看你,好嗎?

小華還是沒有理睬。

何雪竹走了以後,夏程遠夫婦看著已經變得十分陌生的兒子,完全不知所措。

孫翔夢:小華,過來吃飯吧。看媽媽給你準備了這麼多好吃的。

小華這才坐到了桌子跟前,一句話不說地捧起飯碗就開始狼吞虎咽。孫翔夢看見兒子這樣,眼淚再次流了下來。

夏程遠在一邊看著,不斷地把菜夾給小華,說:慢慢吃,慢一點。

小華還是沒說話,只顧繼續狼吞虎咽。直到吃得差不多了,才抬起頭來看看孫翔夢,終於說了一句話:媽媽,我想睡覺。

何雪竹回到家裡,天已經黑了。

她推門進去,就看見鄭先博正在客廳里忙碌著。因為白天的轟炸,客廳里已經變得亂糟糟的。鄭先博站在桌子上,正在往窗戶上掛床單。地上,是摔壞的陶瓷花瓶、碎玻璃。天花板上吊著的電燈鬆鬆垮垮,彷彿馬上要掉下來。

鄭先博看見何雪竹回來了,很高興地:你怎麼回來了?

何雪竹笑著說:我再不回來,這家就該亂得沒地方下腳了。

鄭先博從桌子上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解釋說:今天一顆炸彈剛好落在外面不遠。

何雪竹開始一起收拾零亂的屋子,邊問:小琪呢?

鄭先博:還在排練呢,沒回來。

何雪竹又問:還是沒有鄭明的消息?他也真是的,再怎麼也應該給家裡捎個信來。

鄭先博說:他的工作就是這樣,這不怪他。

何雪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個鏡框,那是安富耀和鄭琪結婚時,一家人的合影:安富耀、鄭琪、鄭娟、江慶東、何雪竹和鄭先博,當然還有林天覺。何雪竹吹了吹落在上面的灰塵,頓時有些傷感了。她捧著鏡框在滿是灰塵的沙發上坐下來,突然對鄭先博說:我不想在保育院幹了,我想回來。

鄭先博感到意外:為什麼?

何雪竹看著手裡的鏡框嘆息道:我們這個家已經變得太冷清了。安富耀、江慶東都走了,鄭明也這麼久沒個音訊,家裡就你和小琪……先博,我回來陪你好嗎?我原來以為,工作可以讓我忘掉痛苦,忘掉悲傷,可自從江慶東……我想了很多。我不想再幹下去了,我想回到家裡和你在一起,平平靜靜地過幾天日子。

鄭先博卻說:回到家裡就能平靜?鬼子的轟炸已經把重慶變成了前線,雖然我們在這兒看不到敵人,可戰爭的性質是一樣的。

何雪竹看著他:所以我才想回來。我是怕哪一天鬼子再來轟炸,如果你再遇上什麼事情……鄭先博笑著安慰她:我不會有事的。你也不用這麼悲觀。

何雪竹:你還不覺得危險?炸彈都落在家門口了。

鄭先博:我知道有危險。我相信,日本人還會繼續轟炸,但他們的決策者一定比我們著急。從戰爭初期的三個月內解決中國戰事,到三年的狂轟濫炸,他們的戰略目的始終沒有達到。重慶還在,中國也沒有投降。如果國際形勢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我們的抗戰也許就會迎來一個重大的轉折。而且我覺得這一天不會太遠了。

何雪竹:你是不是太樂觀了?

鄭先博:我不是樂觀,而是越來越看得清楚了。也許鬼子的轟炸還會繼續一段時間,這不假。從前年開始,日本人一直炸到現在,傷害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城市被烈火吞沒了一次又一次。但重慶被炸垮了嗎?重慶人被炸垮了嗎?中國人被炸垮了嗎?沒有!日本人的算盤是小島民族的算盤,哪怕有現代化的武器,他們也永遠算不出中國人的精神力量,算不出大國人民的承受能力。

何雪竹笑了笑,感嘆地說:你這個人啊,就是天真。算了,我餓了。你也沒吃飯吧?

鄭先博說:是啊,我們倆只有煮麵條吃了。

經過孫翔英的反覆要求,最後夏新立也幫著出面說話,周恩來和南方局終於同意派孫翔英回到武漢去工作。當然,孫翔英沒說明自己一定要去武漢的部分原因。獲得組織上的同意之後,她也沒有去嘗試和鄭明聯繫。鄭明是軍統的人,而她屬於中共地下組織。即便是在國共合作的時期,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都是危險的,都可能給對方帶來損害。

武漢的下午,悶熱難當。

鄭明穿著偽警察的服裝,手裡拿著一根警棍,慢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街道不算寬,兩邊是各種各樣的貨攤。街道上有一些行人,還有人在貨攤上買東西,和小攤販討價還價。鄭明的臉上和身上都有些汗漬,但他好像並不在意。

忽然,鄭明聽見了一個女人吆喝賣花的聲音,從街道那一頭傳來。他覺得那聲音異常熟悉,循聲望去,竟然意外地看見了一身賣花女打扮的孫翔英。孫翔英胳膊上挎著一隻裝滿鮮花的籃子,正吆喝著,朝他迎面走過來。鄭明一下子愣在那裡。

孫翔英也看見了鄭明,她停下了腳步,也停止了吆喝。兩人的目光對視了一下,臉上卻都掩飾得很好,沒有什麼表情。鄭明也沒有暗示什麼,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然後拐進了街道旁邊的一條小巷。孫翔英警覺地看了看周圍,確定沒有人注意,就跟著鄭明走進了那條小巷。到了那兒,才發現小巷裡空無一人,已經沒有了鄭明的影子。孫翔英想了想,繼續朝前走去。她走過一個門洞時,鄭明突然從門洞里伸出手來,一把將她拉了過去。孫翔英來不及放下手裡的花籃,就被鄭明激動地擁抱住了。

兩人見面,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但這裡顯然不能讓他們多作停留。鄭明急切地要求和孫翔英再次見面,孫翔英猶豫片刻,終於答應。最後她和鄭明約定,晚上到長江邊上接頭。

晚上,鄭明和孫翔英來到了江邊,很容易就接上了頭。雖然他們所在的地方已經非常安靜,在孫翔英的建議下,他們還是像一對情侶一樣,慢慢地談著話,散著步,來到一片蘆葦叢中。透過蘆葦,可以看見長江昏暗的江面,一條孤零零的小船停靠在岸邊,亮著微弱的燈火。幾隻夜宿的鳥兒被他們輕柔的腳步聲驚動,撲撲啦啦地飛起來,消失在夜色里。

鄭明:我聽說重慶發生了很嚴重的防空洞窒息事件?到底死了多少人?

孫翔英把6月5號那天慘案的大致情況說了一遍,當鄭明得知死亡人數竟然達到3000人時,他感到了震驚,一時沒有說話。

孫翔英:因為市民和輿論對********的痛罵,蔣介石已經將防空司令劉峙和重慶市長吳國楨革職了。

鄭明:他們應該承擔責任!也許,槍斃都不算冤枉!

孫翔英遲疑了一下,才說:也許,你還不知道你的姐夫的事情……鄭明疑惑地看著她:江慶東?他怎麼啦?!

孫翔英說:他自殺了。

鄭明驚訝不已:怎麼會?!難道他也有責任?

孫翔英搖搖頭:我聽說慘案發生後,江慶東直接負責處理善後工作,可能是看見太多的死者,他受不了。

鄭明狠狠地罵了句「狗日的鬼子」,便又沉默了。

7月4日的晚上,美國大使館裡照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