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江慶東死後的第二天,幾個憲兵就來到了鄭娟的家裡進行搜查。直到這時,鄭娟才知道丈夫已經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完全震懵了,沒魂似的坐在那裡,睜著空洞的雙眼,看著那些窮凶極惡的憲兵在家裡翻箱倒櫃。一眨眼的工夫,房間里已經凌亂不堪。

一個憲兵把書櫃里的書籍一排排地弄到了地上,從裡面發現了幾個日記本,隨手翻了翻,交給了站在房間中央的軍官:報告長官,這好像是幾本日記。

軍官接過來隨手翻了翻,命令繼續搜查。他轉身看了鄭娟一眼,鄭娟完全沒有反應,像什麼都沒看見,都沒聽見一樣。

軍官正準備到外面去抽煙,房門突然被撞開,得到了消息的鄭先博和鄭琪匆匆地走了進來。

一看這裡已經狼藉遍地,鄭琪憤怒地大喊起來:你們要幹什麼?!

還在搜查的憲兵們甚至看也不看她。鄭琪跑到鄭娟身邊,抱住她。鄭娟仍然沒有反應,兩眼木然地看著牆上掛著的江慶東的照片。照片里的江慶東穿著軍服,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

鄭先博站在門口沒進來,渾身都在顫抖。那個軍官斜著眼睛看了鄭先博一眼,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鄭先博這才用微微發顫的聲音說:我是他們的父親。誰給你們權力跑到這兒胡來的?!

軍官冷冷地一笑:江慶東已經畏罪自殺。你還不知道吧?

鄭先博突然震怒地大聲吼道:放屁!我們家都是堂堂正正的人,就是死也只會為了國家而死!

軍官一怔,有些收斂地說:這可不是你說了算的事情。

鄭先博從來沒有這樣憤怒過,已經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跨上兩步,指著那個軍官的鼻子罵道:立即給我滾出去!回去告訴你的上司,在我們鄭家,有三個男人都是為國家打仗的軍人!二女婿犧牲在和日本人的空戰里,江慶東也是堂堂正正的漢子,你們誰也別想把他當成替罪羊!

正在搜查的憲兵們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看著軍官。軍官想了想,對憲兵們做了個「撤」的手勢,拿著那幾本日記本轉身朝外走了。

鄭先博大聲說:站住!把手裡的東西留下!

軍官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威脅道:你可不能給鼻子就上臉。

一直沉默的鄭娟突然說話了:爸爸,讓他們拿走!慶東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憲兵們走了以後,鄭先博癱軟地在鄭娟和鄭琪身邊坐下來,長長地吁了口氣,無奈地嘆道:這到底是怎麼了?好好的一個人啊!

鄭娟叫了一聲「爸爸」,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江慶東的自殺,讓被調查委員會搞得焦頭爛額的防空司令劉峙看到了某種轉機。負責防空洞事務的副參謀長自殺,似乎也足以讓他找到替罪羊了,這讓劉峙暗暗鬆了口氣。但他明白,江慶東是個正直的好人,自己在這個問題上不可以做得太過分。所以,當他得知憲兵搜查了江慶東的家以後,當晚便帶著幾名防空司令部的高級軍官來看望鄭娟。

鄭娟家裡仍然是被搜查後的零亂,地上甩滿書籍和被打碎的玻璃用品。牆上那張江慶東的照片,現在已經被掛上了黑紗。劉峙和鄭娟面對面地坐在沙發上。鄭娟穿了一件黑色的綢衫,眼圈紅著,頭髮零亂。

劉峙心情煩亂,但他滿臉的悲痛還是真誠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就請節哀順變吧。我和慶東共事多年,雖然說不上有多深的私交,但也夠得上是朋友。我是很悲痛的。

已經憔悴不堪的鄭娟,說話的聲音細若遊絲:劉司令,慶東的為人你不會不了解。如今人都不在了,總不能還讓他背上黑鍋呀!請你無論如何要替他說句公道話。

儘管江慶東自殺讓劉峙有了解脫的可能,但在內心深處,他對江慶東的死還是有一點內疚,聽見鄭娟這樣說,劉峙便保證道:江太太請放心。說起來我是對不起慶東的……算了,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不過我一定不會讓什麼人把事情說成是「畏罪自殺」。就算有什麼罪過,我不會往慶東一個人身上推的。

鄭娟眼睛裡流露出了感激,說:我知道,劉司令的日子也一定不好過。

劉峙苦笑著,看了看一直站在他們旁邊的軍官們,說了一句實話: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委座是不會放過我的。

一個軍官提醒道:司令,關於江副參謀長的喪事……劉峙點點頭,對鄭娟說:我來這裡,也還想聽聽你對慶東喪事有什麼要求?

鄭娟凄然地搖搖頭:就把慶東葬在江北的黑石子,可以嗎?我知道,他是想和那些死在十八梯防空洞里的人待在一起的。自從出事以後,他反反覆復地對我說,他對不起那些無辜慘死的人。

聽見這些話,劉峙很受震動地說不出話來,只是緩緩點頭。

幾天之後,因對防空洞慘案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劉峙被解除了重慶防空司令部司令官的職務。

防空洞慘案發生的那天,小華並沒有死,而是僥倖地活了下來。由於受到過度的刺激,他變得有些恍恍惚惚。轟炸結束後,他隨著人流從防空洞里出來,就跟著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兒走了。直到第二天上午,兩個警察才在沙坪壩的一個橋洞里發現了正在酣睡的小華。問了半天,小華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警察無奈,當天晚上就不由分說地把他和那些孩子一起送到了歌樂山的難童收容所。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幾十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一堆一堆地圍在地上,爭搶著幾盆飯菜。一身骯髒不堪的小華在這裡是年齡最小的孩子了,在粗野的擁擠中根本無法靠近,但極度的飢餓讓他仍然很勇敢地往裡面擠著。終於,他從人縫裡鑽進去,搶到了一個饅頭。小華把饅頭藏在懷裡,很迅速地退出來,跑到一個遠離大家的牆角,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回頭一看,那邊的爭搶已經變成了一場鬥毆,一個大孩子已經被打得頭破血流了。幾個看管人員跑出來,拳打腳踢地把打架的孩子驅散了。

那個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流血的孩子兩手空空地站在那裡,很失落地看著得勝的一方滿足地享用著飯菜。突然,他看見了躲在牆角的小華正在偷偷地吃饅頭,便立即朝他走了過去。小華一看不妙,連忙拚命地把饅頭往嘴裡塞。不過他的嘴畢竟太小,那個大孩子也來得太快。在挨了狠狠的一個耳光以後,剩下的大半個饅頭還是被搶走。

看著那個孩子啃著饅頭走開,小華委屈無助地蜷縮在角落裡哭起來。可是根本沒有人理睬他。一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慢慢走過來,蹲在他身邊。這個孩子雖然也小,但看上去要野性得多。他對小華說:我從昨天就沒有搶到吃的了。

小華抬頭看了看他。

那個孩子說:我們會餓死在這兒,你信不信?

小華害怕地說:我不死!

那個孩子:我們逃出去吧,到了外面找點兒飯吃還不容易?干不幹?

小華想了想,點了點頭。那個孩子很老練地伸出手:我叫蛐蛐兒。

小華和他握手,覺得這個名字很好玩兒:蛐蛐兒?

天黑睡覺以後,蛐蛐兒偷偷地把小華叫了起來,兩人跟保育員說要上廁所,跑到了寢室外面。他們在廁所里躲了一陣,然後一起悄悄地順著圍牆來到了一個黑暗的角落裡。蛐蛐兒領頭,從圍牆下面的排水溝鑽了出去。小華雖然有些膽怯,但還是在蛐蛐兒的催促下鑽進了那個積滿污水的洞口,來到保育院外面。兩人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跑了一陣,終於找到一個被炸毀的民房,就鑽進廢墟,在那兒蜷縮著睡了一晚上。

天剛蒙蒙亮,兩個孩子就從廢墟里出來,像野狗一樣四處尋找吃的,卻一無所獲。兩人飢腸轆轆,漫無目的地來到了江邊。太陽升起來了,寬闊的河灘上亂石嶙峋,遍地垃圾。蛐蛐兒在垃圾里翻了一陣,沒有什麼發現,便躺在了江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小華也學著蛐蛐兒的樣子躺了上去,聽著自己肚子里空洞的聲響,茫然地看著天上。

蛐蛐兒問他:你怎麼不回家?

小華:我不認識路。

蛐蛐兒:你真笨。那你總該知道爸爸媽媽在哪兒上班吧?

小華搖搖頭:我只知道媽媽在醫院當醫生,爸爸在一個造槍造炮的工廠里。

蛐蛐兒失望地:你真沒用。

小華問道:你的爸爸媽媽呢?

蛐蛐兒不說話了。小華又問:都死了?你沒有家了?

蛐蛐兒猛地坐了起來:家被飛機炸了,燒光了。

小華:你爸爸媽媽都炸死了?

蛐蛐兒點點頭,說:房子倒下來的時候,是媽媽把我摟在了她身子下面,不然我一定也死了。他說著,眼圈有點兒紅了,卻立即使勁擦擦眼睛,堅決不讓自己哭出來,像個大人似的,用惡狠狠地口氣說:等我長大了,就去當兵,把所有的日本鬼子全殺光!

小華突然發現了什麼,他指著前面不遠的江邊大叫起來:蛐蛐兒,你快看!

蛐蛐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好像是個死人!過去看看!說著他跳下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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