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每一個晴好的天氣,對於重慶來說都充滿危險。

陽光熱辣辣地照耀著,天色湛藍,幾乎連雲都沒有。日軍的轟炸機編隊再次飛臨這座山城。

似乎無休無止的轟炸不僅讓重慶的人們感到疲倦和厭惡,也讓一直參與作戰的丸川知雄感到了疲憊。兩年前情緒高漲的機械師,兩年後卻對自己重複執行的任務充滿厭倦。當然不光是厭倦,在丸川知雄的心裡,已經開始有了對無區別轟炸的反感和懷疑。這是一場血腥的戰爭,但敵對的雙方卻不在戰鬥中見面,他不知道地上的敵人長什麼樣子,地上的敵人也只看見自己飛機的影子。更重要的是,那些所謂的「敵人」,僅僅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百姓;而自己的機組,卻要對這些手無寸鐵的普通人投下98式25號炸彈。250公斤級別的殺傷彈,96·6公斤炸藥裝彈,10000塊彈片在爆炸的瞬間呈15-25度向四周飛散,45米範圍內的人員致死,200米範圍內殺傷。這些已經爛熟於心的轟炸技術要領,對於丸川知雄和他的戰友來說只是一些平淡無奇的參數,但對於重慶的平民,卻是殘酷而真實的死亡和損傷。

此時此刻,丸川知雄坐在機艙里,有些情緒低落。機組的其他成員都靜靜地等待著,因為已經可以看見兩江交匯處的重慶的影子。防空高炮爆炸的黑煙,就在他們飛機的下面和左右,咣咣的聲音不斷灌進機艙。突然,幾發高射炮彈在丸川知雄左邊不遠的空中爆炸,飛機猛烈地震動著。緊接著又是一陣密集的爆炸聲,飛機機艙里冒出了一些淡淡的煙霧。機艙里的指示燈亮了,響起了機長的聲音:已進入轟炸航線。已進入轟炸航線。投彈!

投彈手吉崗重複道:投彈!

隨即他扳下了投彈手柄,突然他叫喊起來:投彈艙門機械故障,無法打開。

機長惡狠狠回過頭來:怎麼搞的?!立即檢修!

丸川知雄連忙跑到吉崗身旁,在飛機的振動中開始排除故障。

領航員喊著:高度4000,航向124,我們要錯過目標了!

機長命令:修正航線,準備第二次投彈。

丸川知雄滿頭大汗地鼓搗了一陣,然後喊道:報告,故障無法排除!

吉崗在一邊低聲抱怨道:我們不能載著炸彈回去,這樣著陸太危險了!

丸川知雄已經決定放棄了,一屁股坐下來:是艙門的鉸鏈損壞了,不可能馬上修好!

機長離開駕駛艙跑過來,踢了丸川知雄一腳:混蛋!

丸川知雄抬頭看著機長,眼神里充滿了固執,嘀咕道:我沒有辦法!無法投彈有什麼關係?我反正也厭惡這種戰爭方式了!還不如大家一起完蛋!

吉崗驚訝地:丸川君,你說什麼?!

丸川知雄突然大聲喊道:我厭惡了,你聽清楚沒有,我厭惡這種戰爭方式了!

機長立即給了他一個耳光:我命令你閉嘴!

機組的人都聽見了丸川知雄的叫喊,他們惡狠狠地朝他逼過來……丸川知雄蜷縮在地板上,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轟炸在持續著。重慶郊外的高炮陣地上,士兵們戴著鋼盔,赤裸上身,猛烈地射擊。杜治國不斷地把炮彈壓進彈艙,張旭東操作著高射炮迅速地旋轉,開炮。隨著炮身劇烈振動,興奮的張旭東大聲喊著:來呀,你們這些狗日的!杜治國,快,炮彈!

如今的杜治國已經成為了一個標準的軍人,作戰英勇,行為果敢。

在高射炮彈爆炸的火光和硝煙中,一架日軍轟炸機低空飛臨高炮陣地,投下兩枚炸彈。杜治國在抬頭的一瞬間,看見帶著呼嘯的炸彈正在朝他們的陣地落下來,他大聲驚呼:炸彈!張旭東也聽到了越來越逼近頭頂的呼嘯,不過他知道自己已經來不及躲開了。杜治國猛地撲了上去,把張旭東一下按倒在炮位上,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他。炸彈在離炮位幾米遠的地方爆炸了,強大的氣浪把他們掀了起來。

塵埃落定之後,張旭東發現自己已經掉在炮位外面的地上。他滿臉是血地爬起來,耳朵里嗡嗡地響,四下看看,沒見到杜治國,心裡一下慌了,聲嘶力竭地喊著:杜治國,治國!

跑到炮位的另一邊,張旭東才看見了躺在地上滿身是血的杜治國,在鮮血和泥土掩蓋的臉上,兩隻眼睛愣愣地睜著。張旭東跑過去抱起了他。杜治國的手抓住了張旭東的胳膊,嘴角動了動,彷彿要說什麼。

張旭東把耳朵湊了上去,卻沒有聽清楚杜治國的話:治國!你說什麼?!軍醫!有人受傷了!

杜治國的手一下鬆開了。

張旭東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治國!

杜治國已經永遠聽不見張旭東的喊聲了,只有那雙充滿仇恨的眼睛,還直愣愣地看著天空。

轟炸結束以後,整個城市又變成了濃煙和火光的世界。

郊外,一個作為軍火倉庫的山洞,洞口的岩壁上有很大的「軍事重地」、「小心火燭」的字樣。一枚沒有爆炸的炸彈栽在離洞口只有幾米遠的泥土裡。在這裡負責守衛的士兵已經設置了一道警戒線,把一些看熱鬧的人遠遠地隔離在外面,等著工兵來排彈。

夏程遠騎著摩托車和兩個工兵衝過警戒線停下來。一個軍官急忙跑上去:你們總算來了。警戒線已經設置好了。

夏程遠問:裡面還有人嗎?

軍官:沒有了。但是裡面全是軍火。

夏程遠看了看四周:把警戒線再後退二十米。這兒可是彈藥庫,如果出現意外誰也跑不了!

看見軍官匆匆重新布置警界線去了,夏程遠從摩托車上取出自己的工具包。一個工兵站到他面前說:夏工,讓我去吧。

夏程遠搖搖頭:你們在這兒等著。

然後,他拎著工具包走到了那枚炸彈旁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遠遠地看著夏程遠蹲下身來,從工具包里拿出工具,放在地上。他拿起一把螺絲刀,輕輕地放在炸彈上,把耳朵湊上去,仔細地聽著。夏程遠聽了一陣,突然站起來,向兩個工兵大喊:把摩托車開過來,快!

兩個工兵立即把摩托車開到了炸彈旁邊,問道:怎麼了?

夏程遠低聲地:是延時炸彈!

一個工兵著急地:還能拆除嗎?

夏程遠說:恐怕來不及了。要是在這兒發生爆炸,後果就不堪設想了。過來幫我一把!快點!

夏程遠很鎮定地指揮兩個工兵小心翼翼地把炸彈從地里挖出來,抬到摩托車的車斗里。然後他跨上了摩托車,對工兵說:你們把我的工具都收好。

一個工兵說:不行!這太危險!

夏程遠:只能這樣了,讓它在開闊地里爆炸,比在這裡要安全得多!

另一個工兵拉住夏程遠:讓我去吧!

夏程遠一把將他推開,喊道:聽命令!快讓人群閃開!

在士兵們的驅趕下,人群閃開了一條通道。夏程遠開著摩托車,瘋狂地沖了出去。兩個工兵也瘋狂地在後面跑著,想跟上摩托車。夏程遠騎著摩托車在公路上飛馳,滿臉都是緊張的汗水。直到沿著山路拐了一個彎,他才略為鬆了口氣。他減慢了速度,選擇了右邊山坡下的一塊農田。於是狠狠地把摩托車一拐,顛簸著離開了公路,朝那塊農田衝過去……兩個工兵抄小路跟了過來,剛剛跑到公路的拐彎處,就聽到了一聲劇烈的爆炸,一股濃煙衝天而起。他們看見摩托車的殘骸在農田裡冒著黑煙,卻不見了夏程遠的身影。

晚上,孫翔夢才知道夏程遠負傷的消息,妹妹孫翔英陪著她匆匆趕到了那個設在大倉庫里的軍隊醫院。她們在密密麻麻躺滿傷員的病床中間穿過,來到一個用白布圍起來的角落裡。一個護士迎上來,帶她們走進白布圍幔,看見了躺在病床上雙目緊閉的夏程遠,他的頭上、手臂上纏著繃帶,下半身被白床單蓋住了。

孫翔夢一下子撲到病床邊:程遠!

聽見聲音,夏程遠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看孫翔夢和孫翔英,努力地笑了一下。

孫翔英已經把一個醫生拉到了邊上:醫生,他的情況怎麼樣?

醫生說:命保住了。只要不發生傷口感染,應該沒有什麼大的問題。只是,他的右腿被炸斷了,我們已經給他做了截肢手術。

孫翔英壓低了聲音叫起來:截肢?!

孫翔夢什麼都聽見了,眼淚頓時流了出來。她拉住了夏程遠露在繃帶外面的手:程遠,你沒事了,醫生說很快就會康復的。

夏程遠艱難地:我的腿沒了……孫翔夢忍住眼淚安慰道:只要傷口不感染,你很快就可以出院。

夏程遠痛苦地:出院,出院幹什麼?!腿沒有了,我出院幹什麼?!

孫翔夢哭了。孫翔英走過來,輕輕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姐……孫翔夢含著眼淚勉強笑了一下:程遠,這樣不是還好一些?你再也不用參加拆彈了,我也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夏程遠突然情緒極壞地閉上眼睛:你們走!離開我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進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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