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鄭琪和很多重慶市民都成了那次慘烈空戰的直接目擊者。只不過,鄭琪比別人多了一份擔憂和牽掛。如果只是擔憂和牽掛,她也會輕鬆一些,日本人對重慶的轟炸已經兩年,安富耀無數次地升空和日本人作戰,對她來說,這一切已經習以為常。但這一次不一樣。前一天夜裡,鄭琪所挑起的那場爭吵最終竟是以安富耀摔門而去告終,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其實,安富耀一走,她就後悔了。所以,她是帶著一種對安富耀深深的歉疚在關注這場空中激戰的。晚上回家後,她就給基地掛電話,但電話還是不通。安富耀也沒有回來。一夜的負疚和牽掛,讓她第二天早晨起來就出門了,她要到空軍基地去找他,讓他原諒自己那天晚上的一切。她心裡明白,只要自己出現在安富耀面前,他就會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記的。

外面下起了小雨。

鄭先博並不知道鄭琪已經出門。起床以後,他到廚房裡忙活了一陣,做好了兩份簡單的早餐,端出來放到了客廳里,朝樓上喊:小琪!下來吃飯了。還沒起來?

聽見樓上沒有動靜,鄭先博也就沒有再叫,自己先吃起來,心想天氣涼快就讓她多睡會兒好了。正吃著,卻意外地看見鄭琪從外面回來了,鄭先博連忙走過去給女兒開了門。鄭琪進來,眼睛空洞地看了鄭先博一眼,並沒有說話。細密的雨水打濕了她的頭髮,濕漉漉的,也很零亂。她的手裡還拿著一份報紙。

鄭琪的樣子讓鄭先博感到了不妙,他走到女兒身邊,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怎麼這個樣子?是不是安富耀出事了?

鄭琪愣愣地看著他,嘴角甚至突然露出一絲有些凄慘的微笑,然後慢慢把報紙遞給了他。鄭先博急忙展開報紙。那是當天的《中央日報》,報紙上很醒目地刊登著一排加了黑框的軍人照片,包括了安富耀和基里琴科等等。通欄的大標題是《敵機襲渝昨再受創空軍將士浴血藍天》。鄭先博頓時愕然,僵在那裡。

鄭琪也一下子撲到了他的肩頭,失聲痛哭起來。鄭先博用力摟住她,不知該說什麼,只有默默地流淚。那張報紙從他的手裡滑落到地上,報紙上安富耀的照片清晰異常,臉上還掛著微笑。

鄭琪趴在他的肩頭放聲地哭著說:爸爸,他再也不會回來了,那天晚上他回來了,是我把他氣走的,我在和他賭氣,把他氣跑了,他回基地去了,昨天就發生了空戰,他到天上和日本人拚命去了,他肯定還在生我的氣,也許他已經原諒我了,準備降落以後就回家來的。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啊!我怎麼辦呢?我對不起他,讓他在家裡的最後一個晚上也過得那麼不高興,他會恨我嗎?他在天上一定恨我……鄭先博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慰著:別哭,小琪別哭。安富耀是咱們家的光榮啊!別責備自己,別折磨自己。他那麼愛你,愛這個家,他不會責備你,永遠也不會責備你的。

鄭琪使勁搖著頭,固執地哭著:他不會原諒我,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爸爸,我是不值得他原諒的……我該怎麼辦啊!他再也不會回來了,爸爸……下午,依然是細雨迷濛,天空陰沉著,雨中的山林寂靜無聲。突然,林中響起一陣槍聲,寂靜被打破了,一群受到驚嚇的小鳥撲撲啦啦地飛出密林,在空中鳴叫著、盤旋著。槍聲在山林中回蕩,然後漸漸消失了。

林中,蘇聯空軍墓地濕潤的泥土裡新挖出了一個坑穴,基里琴科的棺木正在被緩緩放入坑穴里。幾十名蘇聯空軍和中國空軍官兵持槍肅立在一旁。杜蘭香眼睛紅腫、滿面憔悴地站在坑穴邊上,她已經沒有了眼淚,沒有了哭喊,有些木然地看著棺木慢慢放到了坑底。杜蘭香曾經多次與基里琴科一起來過這裡,弔唁基里琴科的戰友。而現在,基里琴科終於也加入到他們中間。

幾名軍人拿起鐵杴,開始將泥土填入坑中。杜蘭香突然不顧阻攔跳進了墓穴,這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

顧國松連忙跑過去,喊道:你這是幹什麼?快上來!

杜蘭香完全像沒有聽見一樣,慢慢跪在了棺木旁邊,雙臂輕輕摟住它。顧國松著急了,跳下去想把她拉上來。杜蘭香也不掙扎,也不哭喊,只是固執地不動,然後緩緩地從懷裡拿出了那枚基里琴科送給她的勳章。她認真地擦拭著,貼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將勳章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棺木上面……亮閃閃的勳章上面,很快就落滿了細密的雨珠。一鏟鏟的泥土慢慢地覆蓋了棺木和棺木上基里琴科的勳章。

雨越下越大了,雨水落在茂密的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為了爭取美國政府的貸款,蔣介石的私人特使、曾任國民政府財政部長的宋子文已經抵達美國兩個月了。兩個月來,宋子文想盡一切辦法四處活動,但收效甚微,就連和美國財政部長的約會也幾次被借故取消。唯一值得他慰藉的,是和美國總統羅斯福見了一面,雖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鐘。羅斯福對於貸款的問題作了口頭承諾,但具體事宜宋子文還是只有和財政部長去談。

終於,宋子文在這天上午得到通知說,美國財政部長摩根索願意在辦公室里和他見面。

辦公室相當寬大,摩根索就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面,他的側後是一面美國國旗。摩根索有些俯視地看著坐在沙發上的宋子文,臉上掛著客套的微笑。宋子文一身筆挺的西裝,很有風度地坐在那裡,只是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剛好照射在他的臉上,讓他有些不自在。

當秘書將一杯咖啡放到宋子文面前之後,摩根索開始說話了,臉上依然帶著微笑:宋先生,非常抱歉,早就應該和你見面的,只是最近實在過於繁忙。據我所知,你和羅斯福總統見面談得很好。

宋子文說:是的,部長先生。羅斯福總統對中國目前的艱難處境非常理解和同情。總統先生爽快地同意向中國提供一筆貸款。

摩根索點頭:我們樂於為反法西斯國家提供貸款,用以抵抗侵略和維護自由民主的制度。

宋子文趁機附和道:部長先生說得對。中國的抗日戰爭正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一部分,所以關於貸款的具體事宜還請你大力幫助啊!

摩根索淡淡地笑了。宋子文接著說:中國已經獨立對日作戰三年有餘,我希望貴國政府應該理解,我們的抗戰並不僅僅是在保衛自己的領土和主權,同時它也遏制了日本對東南亞以及整個遠東地區的擴張企圖。我相信這是對保衛民主制度和世界和平的貢獻。

摩根索:我同意這樣的觀點。我們非常關注遠東局勢,並且基於貴國政府的多次要求,羅斯福總統即將宣布對日本的禁運清單。

這個消息倒是讓宋子文感到意外,他高興地問:我可以知道禁運清單的內容嗎?

摩根索:主要是禁止向日本出口廢鋼鐵,對石油出口也增加了一些限制。

對這個答案宋子文有些失望,但還是點頭讚許:這是一個好的開始。我們希望美國能夠完全實現對日本的石油禁運。因為我們都知道,日本75%的石油都依賴於美國。這樣才能有效保證美國在遠東地區的利益。

摩根索言不由衷地:正像你說的,這是一個好的開始。我想禁運清單在以後會變得越來越長的。

說了半天廢話,宋子文開始進入正題了:部長先生,關於提供貸款的事情,你的考慮是怎樣的呢?

摩根索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羅斯福總統已經原則同意,我當然會給予落實的。不過宋先生此次來的時機有些不湊巧,正碰上總統大選。宋先生曾經在這裡讀書多年,應該能夠理解這一點的。我想貴國要爭取到比較理想的貸款數額,恐怕要等到大選揭曉以後。這是比較現實的問題。

宋子文:也就是說目前貸款有困難?

摩根索咬文嚼字地:我是說要想得到理想數額的話。

宋子文:部長先生,中國目前的經濟狀況已經非常危急。我以為再等到大選揭曉以後恐怕為時已晚。如果是不夠理想的貸款數額,那是多少呢?

摩根索似乎自己也覺得難以啟齒:那隻能是一個很小的數額。

宋子文堅持問下去:大概多少?

摩根索只好伸出了五個手指。

宋子文有些失望地:五千萬?

摩根索搖頭說:五百萬。

宋子文簡直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驚訝地:五百萬?

摩根索聳了聳肩膀:只能是這樣了。

宋子文儘力壓制著自己的不滿:這讓人失望,部長先生。你一定清楚,這樣的數額遠遠不能滿足中國的需求,如果美國還希望中國繼續和日本作戰,從而遏制住日本軍隊的南進勢頭的話。

摩根索無奈的樣子:我希望宋先生能夠體諒我們的難處。

宋子文:我作為蔣介石先生的特使,來到這裡已經兩個多月了,只得到如此一點點貸款,是無法交代的。

摩根索:我對此深表理解和同情。我願意私下這樣說,五百萬隻是第一筆貸款,如果羅斯福總統能夠在大選中獲勝,繼續連任的話,很快會有數額更大的第二筆,甚至第三筆貸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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