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空軍基地被陽光曬了一天以後,已經熾熱難耐。

蘇聯空軍援華大隊終於接到命令,準備分批回國了。要走了,大批的物資、文件等等也要運回國去。基里琴科和一幫蘇聯飛行員們光著上身,汗水淋漓地正在把大大小小的木箱子搬上一架運輸機。基里琴科並不是第一批要走的人,這讓他多少感到一點兒欣慰。雖然杜蘭香已經答應跟他去蘇聯,但是他知道,對杜蘭香來說,這個決心下得實在很艱難。所以事到如今,哪怕能讓杜蘭香晚一天離開這裡也是好的。

餐廳屋檐下的陰影里,杜蘭香遠遠地看著基里琴科他們。蘇聯人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更是顯得白晃晃的。杜蘭香剛要轉身回餐廳,顧國松卻出現在她身後。顧國松虛起眼睛望了望那些忙碌的蘇聯人,說道:他們真的要回國了。

杜蘭香沒反應,像沒聽見似的。

顧國松又問:你真的要跟基里琴科去蘇聯?

杜蘭香這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我已經答應他了。

這時,在運輸機旁的基里琴科看見了他們,便拿起一件上衣穿上,朝這邊走來。

顧國松:但願他走得晚一些。

杜蘭香看著他問:為什麼?

為什麼?顧國松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因為害怕自己再也見不著她了?是因為自己知道杜蘭香就要遠走他鄉那種不舍的心情?還是兩者都有?他無法回答自己,也無法回答她。於是他選擇了轉身離開。

杜蘭香卻叫住了他,而且她說話的語氣也顯出了一種少有的溫柔: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你不用對我說出來。我沒辦法……我對不起你。你別記恨我,好嗎?

顧國松笑了一下:我從來就不記恨你,也永遠不會。

天黑以後的空軍基地一片靜謐,濕熱的空氣中充斥著野草的味道和啾唧的蟲鳴。軍人俱樂部里卻是一片歡騰,在一個用中文和俄文寫的「歡送蘇聯空軍的同志們」的橫幅下,兩國的飛行員們不斷地碰杯、喝酒、唱歌,然後在酒精的作用下握手、擁抱。

基里琴科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拉著杜蘭香在人群里鑽來鑽去,和所有的人乾杯。當他來到安富耀面前,不由分說先來了個俄羅斯式的擁抱,說:安,我的好兄弟!

安富耀好不容易從基里琴科的擁抱里掙脫出來,朝他端起了酒杯:為了戰鬥友誼!

基里琴科和他重重地碰杯,喝完以後又熱烈地擁抱了一次。看著杜蘭香為他們重新斟滿了酒杯,安富耀從鄰桌拿過了一個杯子,遞給杜蘭香說:我和你也干一杯。

杜蘭香連連擺手拒絕:不不,我沒酒量。

安富耀堅持說:不行,你一定得喝,我祝福你,還有基里琴科。

基里琴科在一邊也說:蘭香,乾杯!

基里琴科笑著看他們幹了杯,然後吻了一下杜蘭香,對安富耀笑笑,擁著她走開了。

在安富耀的催促下,顧國松還是來參加了聚會,不過他始終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獨自一人慢慢地喝著酒,他的眼睛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杜蘭香和基里琴科。

安富耀顯然也是喝得差不多了,滿臉通紅地站到了餐桌上,將手裡的酒杯舉起來,大聲喊著:兄弟們,兄弟們!

人們稍微安靜了一些,把目光轉向了安富耀。

安富耀借著酒勁,用已經有些沙啞的嗓子說:兄弟們,蘇聯同志們……我提議,我們今天所有的人,為在重慶,在中國犧牲的蘇聯空軍的同志們敬上一杯酒!感謝他們對中國抗戰的支援!他們為保衛我們重慶流血犧牲,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說完,安富耀莊重地一口把杯里的酒幹了。

所有的人都響應著,陸陸續續地幹了杯,俱樂部里的氣氛卻由此一下子變得有些悲傷了。幾個喝醉了的蘇聯飛行員擁抱在一塊兒,哭泣起來。

基里琴科雖然也已經有些醉,不過他還清醒,他不願意讓這種憂傷的氣氛繼續蔓延下去。他猛地抱起了杜蘭香,讓她站到桌子上。杜蘭香嚇得叫了起來,正不知所措,基里琴科自己也跳上了桌子,然後摟著有些羞澀的杜蘭香大聲說:我親愛的中國兄弟們,我的同志們,我有一個消息要宣布。我已經向杜蘭香、我們基地的美人求婚了!她答應將和我一起回到蘇聯去!

這個消息讓人們高聲歡呼起來。

基里琴科還在說著:我們回到蘇聯以後,準備生一大堆孩子,讓孩子們見證我們的愛情,成為蘇中友誼真正的結晶!然後,我們再帶著孩子們回到中國,回到重慶,在中國同志們打敗日本侵略者的那一天!

人們更加大聲地歡呼。

眾目睽睽之下,杜蘭香已經被搞得非常難為情。基里琴科卻不管這些,他把自己胸前的一枚勳章摘下,戴在了杜蘭香的胸前,然後把她抱起來,長久地吻了她。

當然,接下來的是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角落裡的顧國松第一次將自己的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一口喝光杯里的酒,然後悄悄地離開了。

安富耀渾身酒氣步履不穩地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半夜。鄭先博和何雪竹的房間連燈都關了。安富耀上了樓,盡量控制自己的動作,想輕輕推開門,可門推開以後,還是重重地碰在了牆上。鄭琪還沒有睡,半躺在床上,手裡拿著本書。等安富耀跌跌撞撞地進屋後,她的目光才從書上移開,不冷不熱地看著丈夫。

安富耀朝著她笑笑,滿臉歉意。鄭琪視而不見,又把眼光移到了書上。當然,那也僅僅是一種姿態。儘管頭暈,安富耀還是對這樣的情形有所準備,他沒說什麼,自己去打了盆水,稀里嘩啦地洗了一通之後,才坐到床邊。

鄭琪一下子就嗅到了安富耀身上的酒氣,皺起眉頭說:你喝酒了?!

安富耀笑著:喝了一點兒。

鄭琪生氣地說:說好要回家吃飯的,大家都等你,你卻跑去喝酒了!你也太不像話了。

安富耀耐心解釋:我給家裡打過電話,可電話不通。

鄭琪:電話不通,你也應該回家呀。媽媽明天就要到北碚保育院去上班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安富耀:今天基地歡送蘇聯飛行員,他們要回國了。上邊有令,所有的中國飛行員都必須參加。

鄭琪「哼」了一聲:那些蘇聯人就那麼重要?!

聽見鄭琪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安富耀有些難以接受了,他的口吻嚴肅起來:我提醒你,人家可是來支援我們抗戰的!

鄭琪卻說:支援抗戰又怎麼啦?這大道理我懂,不用你來教訓我!

安富耀知道,每次吵架都是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最後越鬧越大,於是他採取了迴避,緩和了口氣說:我沒教訓你。你怎麼脾氣那麼大?

鄭琪心裡的氣已經憋了一晚上,到這時彷彿已經無法控制,猛烈地噴發出來:我脾氣大?我脾氣大什麼了?你一天到晚總不在家,好不容易一家人可以聚一聚了,你答應了卻又不回來,讓一家人白等你半天!我真後悔找了你這麼個當兵的做丈夫!

安富耀愣住了,有些詫異地看著鄭琪:你後悔了?

鄭琪繼續發作著:我後悔又怎麼樣?!

接下來安富耀的反應該讓鄭琪驚訝了。她的話一說完,安富耀就「噌」地站了起來,陰著臉用很兇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後穿上剛剛脫下的軍裝就往外走。他拉開門,回頭說道:我不管是生是死都是一個軍人!你真要後悔就後悔去吧!

說完,安富耀走出了房間,狠狠地把房門摔上了。

鄭琪傻傻地聽著安富耀的腳步聲下了樓,消失在外面,嗚嗚地哭了起來。

鄭琪的蠻不講理讓安富耀真的很生氣。過去,鄭琪耍點兒小脾氣的時候,一般安富耀都採取忍和哄的態度,但昨天晚上她的那些話實在有些過分,安富耀能夠容忍很多,可決不容忍別人拿當兵的說事兒。連夜回到基地,安富耀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基本上是睜著眼睛到了天亮。早操過後,安富耀早餐也不吃又回到了宿舍,往床上一躺,不顧天熱,用被子蒙住了頭。顧國松從來沒有看見過安富耀這樣,也就不敢問他。

午飯過後,警報突然響起。安富耀穿上飛行服,把飛行帽拿在手裡,跑過被太陽烘烤得滾著熱浪的跑道,來到自己的戰鬥機旁,完全忘了自己的飛機不在戰鬥執勤的名單之內。上個星期飛機出了故障,顧國松一連幾天都在忙著修理和更換零件。

正在飛機前維修的顧國松看著安富耀奇怪地問:你跑來幹什麼?這架飛機不能升空。

安富耀卻已經準備爬上駕駛艙了,說:你少管!我必須上去。

顧國松一把拉住了他,笑著從衣兜里拿出一張紙來:這架飛機正在維修,沒有我的簽字,你就不能升空!

安富耀鐵青著臉說:那你趕快簽字!

顧國松:我不能簽!

安富耀突然暴躁起來,從腰裡猛地拔出手槍指著顧國松:你馬上給我簽字!告訴你,我必須起飛!

顧國松愣住了:要幹什麼?!

安富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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