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從早晨開始,天就陰沉著,雲層很低,空氣顯得異常潮濕悶熱,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樣子。可是直到過了中午,還是一個雨滴也沒落下。這樣的天氣日本人的飛機是不會來轟炸的,於是這一天就成了高炮陣地的休息日。在操場的一角,是一個用竹席子圍起來的洗澡房,房子中間放著盛滿水的大木桶,張旭東和七八個士兵赤條條地圍在大木桶四周,用臉盆和木瓢從裡面舀水出來洗澡沖涼。

這一天杜治國很倒霉,正好輪到他值日,不僅洗澡沖涼這樣的好事情沒他的份兒,還要來來回回地挑水倒進那個大木桶里。因為有這麼多人一起靠洗澡來降溫,他覺得那個大木桶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當他滿頭大汗地把又一挑水送進洗澡房,很羨慕地看著士兵們赤裸著身體愉快地大聲吵鬧的時候,連長突然出現在門口,不說話地站在那裡。連長的出現把士兵們嚇壞了,頓時老實下來,一個個連忙光著身子立正,那樣子滑稽極了。

連長好像並沒心思多說什麼,只是從他們中間找到了張旭東,叫道:張旭東。

張旭東連忙抓過一條毛巾圍在腰上,跑到連長跟前:報告長官。

連長說話的語氣不太像是命令:快穿上衣服,到33集團軍的辦事處去。

張旭東疑惑地看著他。連長補充了一句:這是團部的命令。

33集團軍,那是他哥哥張旭明所在的部隊,張旭東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張旭東穿衣服的時候,杜治國跟著連長出了洗澡房,湊過去問道:長官,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他哥哥……連長的回答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撂下他走了。

杜治國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再次追上去說:長官,讓我陪他去吧!

連長這次站住了,點頭說:開我的摩托車去吧。

杜治國趕忙立正說:謝謝長官!

當杜治國開著連長的摩托車來到洗澡房的時候,張旭東正好從裡面出來。他們心裡都明白,接下去將要發生什麼了,兩個人便很默契地同時選擇了沉默。一離開高炮陣地,杜治國就把摩托車開得很快,悶熱黏濕的空氣扑打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讓人感到說不出來的難受。

天還沒黑,裕川綢店就已經關門打烊了。最近這一段時間生意出奇地清淡,這讓張氏幾乎沒有什麼心情去經營,每天早早地就關門歇業。店裡很暗,張氏看著李素芬從廚房裡端出飯菜,放在方桌子上,擺好碗筷後,便把在門外玩耍的小孫子叫回來,三個人來到桌前準備吃飯。

張氏拿起筷子,抱怨道:天都快黑了,也不曉得開燈?

李素芬笑著地回了一句:我怕燈開早了,你又要說我不曉得電費有多貴。

張氏瞪了兒媳婦一眼:不讓你開燈你就不曉得點煤油燈啊?

李素芬也不生氣,轉身點了一盞煤油燈,放到了桌子上。

飄飄忽忽的燈光,照亮了放在桌子上的一張《新華日報》,報紙上全是悼念張自忠將軍的題詞。毛澤東的「盡忠報國」;朱德的「取義成仁」;周恩來的「為國捐軀」;蔣介石的「大仁大義,至勇至忠,江河萬古,國士之風」以及馮玉祥的「藎忱不死」等等。

正在這時,張旭東和杜治國出現在門口。李素芬看不見他們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他們為什麼愣在門口不進來,便笑著招呼道:旭東,回來怎麼還不進門?還有杜兄弟,快進來!一起隨便吃點兒吧。

說著,李素芬轉身進廚房去了。

孩子看見張旭東,連忙從凳子上跳下去,撲到他懷裡,叫著:二叔,二叔!

張旭東儘力笑笑,把孩子抱了起來走到了屋裡。張氏一直在看著他,這時候她看清楚他的臉了,並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某種不祥。後面跟著的杜治國也一聲不吭。張旭東抱著孩子站到張氏面前,卻說不出話來,眼眶裡已經全是淚水。

張氏看著他,突然大聲罵道:說話呀!

張旭東只叫了聲「媽」便說不下去了,他哭著把一張焦糊殘缺的照片放在了張氏面前,放在了那張滿是悼念題詞的《新華日報》上。那是張旭明唯一的遺物——張旭明一家三口的照片。張氏愣愣地看著那張照片,眼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流淌下來。李素芬拿了兩副碗筷從廚房出來,看見張氏在流淚,隨即便看到了那張照片,眼睛裡頓時充滿了驚恐和悲涼。

李素芬把手裡的碗筷慢慢放在桌子上,甚至還強作笑臉地對張旭東和杜治國說了一句:吃飯吧。

所有人都很詫異地看著她。

李素芬誰也不看,緩緩地把那張殘缺的照片拿起來,很認真地看著。其實那張照片已經被燒得只剩下一半了,一家人的影像都已經殘缺不全。

張旭東哭著叫了一聲:嫂子!

李素芬還是沒有反應,拿著照片,從張旭東手裡接過孩子緊緊地摟著,轉身朝樓上走去。孩子太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已經嚇傻了。

張氏的目光始終定在桌子上,照片沒有了,她便一動不動地看著面前的報紙。終於她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其實誰心裡都明白當兵打仗要死人。能不能活著回來也就是看運氣。張將軍都能戰死疆場,他張旭明又有什麼不能的?抗日救國,死得值!

這時候,樓上終於傳來李素芬悲戚的哭聲。

這天晚上,夏新立應邀來到了鄭先博的家裡。白天在記者俱樂部,鄭娟悄悄告訴他,鄭先博想請他晚上到家裡一聚,有事情需要跟他談。夏新立當時真有點兒吃驚。畢竟,在那次為歡迎宋慶齡姐妹舉行的酒會上和鄭先博進行了交談以後,鄭先博就再也沒有消息,也沒有和他再見過面。夏新立已經無法肯定,鄭先博到底會不會給自己提供幫助,雖然他對鄭先博沒有本質上的懷疑。

夏新立進門後,鄭先博直接把他帶到了自己的書房裡。書房很小,布置得很簡潔,除了一個裝滿書籍的大書櫃和小寫字檯,一盞放在角落裡的落地燈以外,就沒有什麼了。兩人寒暄幾句,便坐到兩個放在轉角處的藤椅上。何雪竹為他們端進來兩杯茶,什麼也沒說,只是對夏新立微微一笑,便拉上門退出去了。

鄭先博示意他喝茶,說:我這裡不太好找。

夏新立笑了:只要是鄭先生髮出邀請,再不好找我也能找來的。

鄭先博有解釋的意思:我是覺得在外面很不方便。

夏新立會意地點點頭。隨後,鄭先博直截了當地進入了正題:是這樣,你上次關心的事情,我得到了一些消息。

夏新立當然知道這指的是什麼,立即表示了感謝:謝謝你了。

鄭先博一笑:這倒不必。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的態度從來是明確的,任何有損於國家民族的事情,我都反對。起碼是以我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來反對。

夏新立點點頭:我知道鄭先生的為人,所以那天才提出了這樣一個很過分的請求。

鄭先博說:蔣委員長確實在和日本人接觸,而且是絕密的,所以完全繞開了外交部。

夏新立問:那他依靠誰呢?軍方的人?

鄭先博搖搖頭:這個人比較神秘,只知道有人稱呼他老曾,應該是戴笠手下的人。

這讓夏新立感到很意外:軍統?

鄭先博:大概是這樣。另外兩個參與談判的人好像只是陪襯,一個是以前的駐德國大使章友三,一個是原來重慶行營參謀處的副處長陳超齡。

夏新立:這是不是意味著蔣委員長這次是真的要跟日本人求和了?

鄭先博:很難說。據我所知,和日本人的接觸是從去年底開始的,今年三月似乎加快了進度,這應該和汪偽政府成立有關,委員長是想趕在這之前與日本人達成協議。不過三月底汪偽政府在南京成立以後,談判的頻率又減緩了。

夏新立:這很有意思。最近呢?

鄭先博有些歉意地:說不清楚。也許我提供的情況有些過時了。

夏新立連忙擺擺手:不不,這很有價值。不過,我覺得如果談判真的一度停頓的話,那麼最近恐怕會再次恢複。

鄭先博問:何以見得?

夏新立說:從國內戰場看,棗宜會戰我們失利了,宜昌落入日軍之手,重慶的東大門已經洞開。其他正面戰場我們也沒能佔到什麼便宜。歐洲那邊,德國人進攻比利時之後,又幾乎橫掃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丹麥、挪威已經被佔領,希特勒的軍隊在整個西歐已經成席捲之勢,法國危在旦夕,英國的淪陷恐怕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一旦英法被德國入侵,美國人也就更無暇顧及中國了。這一切,毫無疑問會對蔣委員長形成極大的壓力,他身邊的那些****勢力必然蠢蠢欲動。這樣的形勢下,不管他是對抗戰前景悲觀失望,想真和談也好;還是為了抵消內部****勢力的壓力,做做表面文章假和談也好;或者是繼續堅持「以拖待變」的方略也好,他肯定都要談一談的。

鄭先博表示贊同:夏先生的看法非常精闢。

夏新立接著說:我倒是希望委員長與日本人的和談仍然是所謂「以拖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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