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1940年的春天還遲遲沒有到來。整個重慶仍然沉浸在時濃時淡、虛無縹緲的霧靄之中,即使是晴天,太陽也總是那麼溫吞吞的,沒有光焰,沒有溫暖。不過,對這個飽受轟炸之苦的城市而言,霧季的到來卻成了一種福音,因為沒有轟炸,它暫時得到了喘息。

上午時分,朝天門碼頭被大霧所籠罩,一切都很朦朧。

一艘客輪剛剛靠岸,旅客們下了船登上高高的石階。從武漢到達重慶的孫翔英下船後,提著一個不大的皮箱,走上了石階。她走了幾步,再回頭望去的時候,卻幾乎看不見江面,看不見那艘她剛剛離開的客輪了。孫翔英穿著一件厚厚的深藍色棉袍,白色的圍巾緊緊圍住脖子。劉海下面,那雙漂亮的眼睛充滿疲憊。《新華日報》從武漢撤退之後,孫翔英繼續留在武漢從事佔領區的地下工作。現在,根據南方局的指示,她被調到了重慶。

走上階梯後,孫翔英很快就找到了一輛黃包車。坐著黃包車從已經滿是戰爭痕迹的街道上駛過,看著破敗的街道和房屋,她被深深地震驚了。就在黃包車旁邊,一大片斷壁殘垣前面,幾個衣衫襤褸的老人慢慢吞吞地在廢墟和垃圾中尋覓著。他們的臉色是那樣的枯黃和陰沉,似乎漂浮在他們上方的霧氣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壓倒。黃包車已經走出很遠,孫翔英都還在回頭看著。終於忍不住了,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黃包車夫說:真不知道重慶已經被炸成了這個樣子。

車夫說:這算啥呀?等到夏天沒有霧了,小日本再來轟炸的時候,你才曉得厲害。

孫翔英:是啊,我都不敢想。

車夫笑了:其實也沒啥不得了,不就是扔炸彈嗎?小日本未必把重慶人炸得完?把中國人炸得完?說不定哪一天我們還要把炸彈扔到日本去呢!

孫翔英被黃包車夫的話逗得有些笑了:老鄉,你還真是樂觀呀。

車夫:啥樂觀不樂觀哦,反正重慶人都是這個樣子,日子照樣過。

車夫說完,笑著回頭看了孫翔英一眼,這才發現有個沒人坐的黃包車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後面。車夫頓時有些緊張,問道:小姐,你是幹什麼的?才到重慶後頭就一直有人在跟著。

孫翔英正要回頭,車夫說:不要回頭看!

孫翔英很平靜地笑了笑:沒事兒,我們走我們的。

車夫問:還是去曾家岩?

孫翔英不在乎地:那當然了。

車夫不說話了,只是暗暗加快了腳步。那輛黃包車仍然跟著。

曾家岩周公館對面的那個用作監視的屋子裡,光線很暗。鄭明背靠窗戶半躺在椅子上,正在擦槍。一把手槍的零件基本上被拆散了,堆在他身上。房門哐當一響,那個一直跟蹤孫翔英的小特務一身黃包車夫的打扮,推門進來了,興沖沖地說:頭兒,釣到一條魚了。

鄭明懶懶地抬起眼皮:說吧。

小特務:一個女的,二十來歲。剛從武漢來的船上下來,就被我盯上了。結果,那個女人果然直接去了對面的周公館。

鄭明不冷不熱地點點頭:知道了。

小特務很失望,硬著頭皮問:那我繼續盯住這個人?

鄭明頭也不抬:沒有必要。

小特務:這肯定是個新來的共產黨,起碼也要搞清楚她的身份吧。

鄭明厭煩地瞪了他一眼:聽我的還是聽你的?重慶的共產黨多得很,你跟得過來嗎?我告訴你很多次了,不要沒事找事!去吧。

小特務還想說什麼,卻沒敢再說,悻悻地走了。

鄭明轉過身,拿起瞭望遠鏡朝對面的周公館望了望。那棟著名的建築這會兒靜悄悄的,窗戶都很好地用窗帘遮住,鄭明什麼都沒有發現。他放下瞭望遠鏡,又開始無聊地把剛剛拆散的手槍重新組裝起來。

周公館裡的周恩來辦公室,窗戶上拉著窗帘,房間里亮著燈。孫翔英報到之後就來到了這兒,請周恩來為自己安排工作。這時,周恩來的夫人,中共中央南方局委員兼婦女工作委員會書記鄧穎超端著一杯剛剛沏好的茶從裡屋出來,放到了坐在周恩來對面的孫翔英面前。

孫翔英連忙站起來:謝謝鄧大姐!

鄧穎超笑起來:別那麼客氣,小孫。你坐下。

周恩來也笑了笑看著她說:才兩年不見就和我們有距離了?在武漢的時候你可是經常讓大姐帶你出去下飯館的呀。

孫翔英鬆弛下來,開玩笑地說:那會兒我不懂事。

這句話讓周恩來和鄧穎超都大笑起來。

周恩來:這兩年你在武漢做了很多工作,很有成效。重慶這個地方的情況很複雜,很多方面的工作都需要加強。我和董老商量了一下,準備還是讓你繼續搞學生工作,怎麼樣?

孫翔英:沒問題。我服從安排。

周恩來滿意地:那就去北碚的復旦大學當教師吧。對了,我記得你有個姐姐也在重慶?

鄧穎超提醒周恩來說:他和夏新立還算是親戚呢。

周恩來:對對,我差點兒忘了這層關係。今天你就先去姐姐家看看吧,肯定也是幾年沒見了。

鄧穎超也說:是啊,先去看看。

孫翔英高興地站起來:謝謝周副主席!鄧大姐,那我走了。

天色已經黑盡,夏程遠和孫翔夢的家裡因為孫翔英的到來顯得熱鬧了一些。雖然沒有了轟炸,這個家裡還是很亂,到處依然堆放著解體的爆炸裝置零部件、正在繪製的圖紙等等屬於夏程遠的東西。孫翔夢在廚房裡進進出出地忙碌,把做好的飯菜先後放到桌子上。夏程遠在儘力收拾自己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畢竟來客人了。

在桌子旁邊,孫翔英正陪著小華玩。

小華在說著自己新學的民謠:「小日本兒,賣涼粉兒,砸了罐子,賠了本兒,娶個媳婦四條腿兒。」

孫翔英聽了哈哈大笑,然後讓小華一句一句地教她。邊學邊問夏程遠:姐夫,這不是重慶的兒歌吧?我怎麼聽著像北方的。

夏程遠說:這是外地人帶過來的。重慶本地的這類民謠還要幽默得多。

孫翔夢進來,附和道:就是。我給你說一個聽聽。「不怕你龜兒子轟,不怕你龜兒子炸,老子們有堅固的防空洞——不怕!讓你龜兒子凶,讓你龜兒子惡,老子們總要大****——等著!」

這個連小華都會,孫翔英也一下船就聽過了,所以到後來基本上是大家用四川話一起說的。一家人都笑了起來。

夏程遠說:這才是地地道道重慶人的東西。

孫翔夢招呼大家過來吃飯,小華還纏住孫翔英不放。

孫翔夢一邊叫兒子吃飯一邊說:這孩子最喜歡漂亮阿姨了,去年……夏程遠敏感地打斷了她:你胡說什麼,翔英可是你的親妹妹。

孫翔夢暗暗地瞪了丈夫一眼,孫翔英沒注意,便笑嘻嘻地追問道:你讓我姐說嘛!我們小華喜歡上漂亮阿姨了?

小華突然放下飯碗,不吃了。孫翔英問:怎麼不吃了,小華?

小華紅了眼圈說:我想楊阿姨……孫翔英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夏程遠夫婦。夏程遠埋頭吃飯。孫翔夢怪異地笑了一下,對孫翔英說:你看見吧?這孩子差點兒成了你姐夫和那個漂亮阿姨的兒子……夏程遠臉色很難看地抬起頭,儘力克制著,聲音雖然不高卻充滿了嚴厲:你最好閉上你的嘴。人家用自己的命救下了我們的孩子,你這樣說就是不講良心了。

孫翔英看著他們,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便急忙出來調節氣氛:好,好,都別說了。怪我不該問,好了吧?來來,姐姐,兩年多不見了……姐夫,你也不拿點兒酒出來慶祝一下我跟我姐團聚?

夏程遠答應著,起身拿酒去了。

雖然已經是正午時分,重慶黃山顯得透亮了一些,但依然有薄薄的霧靄在山林間縈繞,潮濕的空氣把一切都搞得濕漉漉的。

黃山官邸二樓,蔣介石的辦公室門窗緊閉,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軍統」的負責人戴笠和老曾在蔣介石的面前正襟危坐。蔣介石坐在辦公桌後面,仔細打量著戴笠身邊的老曾。老曾是戴笠在蔣介石授意下安排的秘密特使,負責和日本人在香港進行談判,從1939年底,就開始在香港和日本人接觸。此刻,蔣介石的目光讓老曾很不自在,他不由自主地又挺了挺腰板,努力將謙卑的笑容堆放在臉上。

過了一會兒,蔣介石才將目光轉向戴笠:你一定知道汪兆銘正在忙著什麼還都南京的事情了。

戴笠:是的,委座。

蔣介石不悅地:他就要正式成立中國漢奸政府,明目張胆地和我們唱對台戲。這都是你手下那群廢物乾的好事!如果在河內就幹掉他,哪兒有這麼多麻煩?

戴笠避開蔣介石的目光,不敢說話。

蔣介石很快又緩和了口氣:算了。這件事也不用再說了。不過我們是不能眼看著讓日本人把汪精衛的偽政府扶持起來的。這也是我要你把他從香港緊急召回來的原因。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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