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在白天遭遇了有史以來最為猛烈的空襲之後,重慶市區所有的路燈都熄滅了,熊熊燃燒的大火接替了路燈,映照著嚴重損毀的街道。無數市民拖家帶口、肩扛手提著各種各樣的行囊,從四面八方的小巷中惶惶地匯入到一條通往城外的主要道路上,所有的人黑壓壓地擠成一片,使道路擁堵不堪。軍警們在人群中掙扎著,竭力維持著道路的通暢。人們擁擠著緩緩移動,沒有想像中的哭喊呼叫,除了凌亂低沉的腳步聲的彙集,甚至可以說人群被一種奇怪的寂靜所籠罩。只是,在男女老少的臉上都寫滿了悲涼、凄惶以及逃生的慾望。

在道路一旁,一大片民居仍在熊熊燃燒著,濃濃的黑煙翻卷著騰上天空,被火光映照成一種可怕的黯紅色。幾十個消防隊員和軍人勇敢而徒勞地在大火中奔忙,試圖控制火勢,並從搖搖欲墜的房屋中搶救出亂七八糟的生活用具。不斷有變成灰燼的房梁之類倒塌下來……終於,轟的一聲,成片的建築物整體坍塌了,頓時有更濃烈的黑煙和無數閃爍燃燒的灰燼升騰而起。

在另一個通往城外的路口,依然是火光映照,依然是人潮湧動。一輛吉普車停在路邊斜坡的一片廢墟前。江慶東帶著幾個防空司令部的參謀,站在吉普車旁邊,看著下面緩慢移動的人流和努力維持秩序的軍警。

一個參謀嘆息道:參謀長,太亂了。所有出城的道路全是這樣。這樣下去到天亮也疏散不了多少人。

閃爍的火光照亮了江慶東那一臉的焦慮和茫然:已經無法控制了,幾十萬市民呢!有組織的疏散怎麼可能?何況剛剛經歷了一整天的轟炸。老百姓們已經算是相當有秩序了,要是真亂起來,踩死的人恐怕也不會比被炸死的人少。

另一個參謀說:參謀長,我們回去吧。

江慶東點點頭:走。明天日本飛機肯定還會來的。

說著,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天空被火光映照著,是晴朗的。但是一輪滿月卻正在被黑色的陰影所遮蓋——月食。

江慶東指著天空:你們看!

人們抬頭看看,一個參謀驚呼道:月食!

江慶東不禁長嘆一聲:月食。老天有眼啊!碰巧是一個月食之夜。不然敵機恐怕就不會給我們這樣一個平靜的夜晚了。

這時候,一個參謀突然指著下面道路上的人群說:參謀長,你看!

江慶東順著那人所指的方向一看,發現滾滾人流中,穿著軍裝的夏程遠正在拼力逆著人流東張西望地呼喊著,因為離得太遠,聽不見他在喊什麼。

江慶東皺起眉頭:這個夏程遠,這種時候在這兒幹什麼?

周圍的參謀們沒人能夠回答這樣的問題。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夏程遠已經消失在混亂的人流之中了。

長江邊的一個碼頭上,一樣的人群涌動,混亂不堪。漆黑的江岸上,成千上萬的市民蜂擁地擠上大大小小的船隻。穿著軍裝的張旭明帶著母親張氏和妻兒,也混雜在紛亂的人群中。張旭明攙扶著母親,李素芬緊緊抱著兒子跟在後面,奮力朝一條小船靠近。涌動的人群不時把他們衝散,又聚攏。

李素芬再一次努力靠近張旭明,大聲說:旭明,你等等我!

張旭明回頭伸出一隻手,把妻子拉到身邊。

張氏已經累得快走不動了,突然站下來說:真是造孽啊!我們不走了,回去!

張旭明像沒有聽見似的,繼續拽著她朝前擠。

張氏用力掙脫他的手: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李素芬趕緊勸道:媽,全城的人都在往城外躲,你回去不是等著挨炸彈嗎?

張氏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炸死算了!死我也要死在家裡!

張旭明有些不耐煩了:媽,你這是跟誰賭氣啊?跟自己的命賭氣?快走吧!又不是不回來了,不就是出去躲過這幾天的轟炸嗎?

張氏還是不動。

李素芬看看丈夫:旭明,要不然你和我們一起走吧!媽大概是不放心你呢。

張旭明瞪了她一眼:你別在這兒添亂了。我是個軍人,能跟你們老百姓一樣?

張氏:一個在家養傷的傷兵,還不就是老百姓!

張旭明使勁把母親從地上拉起來:現在不是說廢話的時候。快走!

他不由分說地帶著一家老小終於擠到了停靠在江邊的小船上。張旭明把母親和妻子推上了船。他們身後,更多的人爭先恐後地朝船上擠著。

離他們不遠的另一條船,同樣有無數的人蜂擁而上。不堪重負的小船猛烈地搖晃著。船老大是個壯年漢子,聲嘶力竭地大喊著,企圖阻止更多的人上船。但是沒有人理他,慌亂的人群涌動著巨大的能量,把更多的人推上了小船。小船開始傾斜了,人們驚呼起來。可是後面的人看不見這些,那種無形的力量依然把前面的人繼續推向船上……終於,小船在人們的一片驚呼聲中傾覆了。

在這個無聲卻充滿了恐慌的晚上,出逃的人們擁擠在每一條大街小巷。

早晨與去枇杷山公園看孔雀的妻子和兒子分手後,夏程遠就再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了,這讓他焦慮不堪,畢竟他與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妻兒才剛剛團聚。他盡其所能地、其實也是徒勞地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他的眼前,是幾乎無邊無際的黑壓壓的人影。突然,在前方的人群中,他看見兩個似乎很熟悉的身影,一個女人拉著一個小男孩,順著人流朝前走著。這讓他很激動。

他大喊著:小華!小華!孫翔夢!

只顧匆匆走向城外的人們,沒有誰在意他的叫喊。夏程遠奮力在人群中擠著,去追趕那兩個身影……當他終於趕上那個女人和孩子,興奮地從後面叫住他們的時候,那個女人回過頭來,和小男孩一起漠然地看著他——並不是他所要找的妻子和兒子。

就在夏程遠所站立的這條道路的下面,一個石階陡峭而擁擠不堪的小巷中,孫翔夢緊拉住小華的手,逆著人流企圖走向上面的那條街道。因為那是進城的方向,所以和滾滾人流完全相反。孫翔夢和已經疲倦的小華根本無力抵抗奔涌的人流,她大聲叫喊著,試圖讓人流允許他們的逆行,但是沒有人顧得上理睬他們,實際上也沒有人有這樣的能力。

一番努力之後,精疲力竭的孫翔夢只有放棄了,緊緊抱起哭泣的小華,被人流無情地挾裹而去,從那條陡峭而擁擠的小巷中消失了。

隨後,夏程遠出現在這條小巷與上面街道的交匯處,朝下面張望著。這時候,他當然不會再看到孫翔夢和小華的蹤影。

重慶郊外的空軍基地,死一般的寂靜。

在這個月食之夜,因為遠離了城市的火光,整個基地便顯得漆黑異常。只有軍人宿舍的方向,有些隱約的燈光透露出來。停機坪上又少了幾架飛機,更加空蕩蕩了。就是停在那裡的為數不多的飛機中,還有幾架因為嚴重受損,歪斜地癱在那裡。在以前停放安富耀那架戰鬥機的地方,現在什麼也沒有,那架飛機再也不會回來了。登機使用的金屬舷梯被遺落在了那裡,發出黯淡的光澤。

顧國松獨自坐在地上,悶悶不樂地看著天空,仰頭看著正在艱難挪出地球陰影的月亮。他身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顧國松從天空中收回目光,看見杜蘭香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杜蘭香對他微笑了一下。

顧國松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杜蘭香:天黑以前我就看見你坐在這兒了。

顧國松不說話了。

杜蘭香:你的飛機沒有回來?

顧國松點點頭。

杜蘭香:他也沒有回來?

顧國松:聽說他跳傘了。

杜蘭香:還沒有消息嗎?

顧國松搖搖頭。杜蘭香輕輕嘆了口氣。過了片刻,她說:回去吧。

顧國松對她笑笑,沒有動,再次望著夜空。

杜蘭香也看看天空,月食仍在緩慢地消失,月光更多地傾瀉下來。她說: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月食呢?你呢?

顧國松沒有回答。逐漸明亮起來的月光微微照亮了他憂慮的面孔,他無聲地看了看杜蘭香,杜蘭香欲言又止。在這樣一個時刻,誰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對方。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當晴朗的早晨出現的時候,郊外的高炮陣地山坡上又被明亮的陽光照亮了。昨天的戰鬥已經硝煙散盡,青翠的樹林依然生機盎然。小鳥在山林間歡快地鳴叫著,還有姑娘唱起了四川民歌:

太陽出來喜洋洋挑起扁擔上山岡……昨天消耗了太多的彈藥,士兵們正在往陣地上補充炮彈。他們排成一行,從陣地一直延伸到山腰處的一個山洞,一箱箱的彈藥從山洞的彈藥庫里搬出來,通過每一雙手的傳遞,堆放在了各個炮位前。張旭東和杜治國就在靠近山洞的位置。他們和士兵們都很賣力,速度很快,這時候都已經是滿臉汗水了。

《太陽出來喜洋洋》那清脆的、充滿了山野之氣的歌聲從山坡下傳來的時候,讓所有的士兵們都難以無動於衷,他們傳遞彈藥箱的速度自然而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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