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國民政府從南京遷都重慶的一年後,1938年10月的一個凌晨。

從武漢撤退到這裡的《新華日報》記者夏新立和許多逃難的人一起,擠在一輛人滿為患的卡車上,朝宜昌碼頭緩慢地進發。

由於日軍對武漢三鎮的圍攻已經進行數日,武漢陷落在即,由當時的中共中央長江局主管的《新華日報》人員已經分批開始向重慶撤退。夏新立是主動要求單獨前往宜昌,順便採訪大撤退的記者之一。

不斷鳴著喇叭的卡車終於無法開動,司機罵罵咧咧地停了車,乾脆不開了。夏新立看看四周,只好從車上跳下來,裹緊薄棉衣,緊拽著身上的照相機,和其他一些逃難的人一起爬上了高高的江堤。

從武漢到宜昌,夏新立已經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相機和自己的鋼筆見證過、拍攝過、記錄過。但當他站到了長江大堤頂端舉目四望時,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震動了。

依稀的晨光下,浩蕩的人流中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老百姓,哪些是軍人和傷員,哪些是政府機關人員,哪些又是撤退企業的工人。大堤內側的一切都被裹挾進一個巨大無邊緩慢蠕動的混沌之中,喧囂著,吵鬧著,塵土飛揚卻又無法向前。大堤外長江岸邊的河灘上,燃起了無數篝火,擺放著一堆一堆等待轉運的物資。在篝火的映照下,可以看見無數的人影在晃動,或者圍著篝火取暖,或者急急忙忙奔向江邊。更有許多人抬著擔架,等候在人群當中。幾艘煙囪噴出白煙的小輪船停靠在岸邊,模糊的人影正通過浮橋擁向輪船,一些士兵揮動著手中的步槍,試圖控制局面。有人通過浮橋到達了船上,有人被擋回了岸邊,也有人落入了被晨曦映照得微微發亮的江水裡。

夏新立下了大堤,匆匆地跑過一大堆機器設備。一群在篝火映照下的工人正手拉肩扛地試圖移動一台龐大的機器。天氣已經有了相當的寒意,工人們卻大多赤著上身,在火光中,甚至可以看見他們赤裸的肩膀和胸膛上的汗珠。他們是那樣的專心致志,四周慌亂的人群好像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夏新立停下來,抬頭看了看天,覺得光線已經足夠拍照,便取下肩上挎著的照相機,把鏡頭對準了那群工人。工人們卻彷彿沒有看見他一般,只管奮力地吆喝著,推拉著。

夏新立用自己的背緊緊靠住一台冰涼的機器,沉著地對焦,取景,輕輕按下了快門。

江邊的一座浮橋前,穿著醫生的白大褂、挎著醫藥箱的何雪竹正滿頭大汗地和一個護士指揮著那些抬著傷兵的擔架,在篝火的映照下,白大褂和袖子上的紅十字標誌非常醒目。在她身邊,四五個士兵正竭力用步槍阻止著另一些想上船的老百姓。

何雪竹本來是上海慧慈醫院的外科醫生,上海淪陷後,她便隨丈夫鄭先博到了南京,然後又撤退到武漢。武漢戰事吃緊,何雪竹參加了幫助武漢會戰的傷員撤退的工作,又一路匆匆地到了宜昌。雖然有些老了,而且風塵僕僕,但何雪竹的身上仍然可以看出年輕時的漂亮影子。當然,過去的大家閨秀現在已經是一個在戰亂中奔波多年的醫生,那張曾經風韻的臉上,現在留下的更多的是堅硬的線條和風風火火的表情了。

這時,兩名士兵用一副擔架抬著在武昌戰役中受傷的中尉張旭明擠過人群,走到浮橋前。

何雪竹迎上前去詢問查看:傷哪兒了?

張旭明微微一笑,艱難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肩,卻沒有說話。何雪竹揮揮手,讓他們走上了浮橋。

何雪竹的丈夫,在國民政府外交部工作的鄭先博這時匆忙地走了過來。

儘管是在逃難的旅途中,鄭先博仍然保持著紳士風度。一身藏青色的厚呢西服有些舊了,袖口都磨得發了毛,但整齊乾淨,十分得體。頭髮有些花白,甚至有段時間沒有修剪了,卻還保持著一定的髮型。多年的外交官生涯,在鄭先博有些瘦削的臉上留下了一種彬彬有禮的含蓄和儒雅。濃黑眉毛下,兩隻深邃的眼睛似乎總是包含著各種複雜表情,卻又總是無法讓人解讀出具體的內容。和自己的妻子何雪竹相比,何雪竹是一團放射狀的光亮,鄭先博則更像一口裝滿了清水的井。水是清澈透亮的,但卻隱藏在規則而幽暗的井口之內。即便當這井水激蕩甚至混濁的時候,如果無法通過那井口的防線,是沒有人會知道鄭先博內心深處的情緒和想法的。

鄭先博看著張旭明的擔架走上搖晃的浮橋,才來到何雪竹身後。兩個士兵看見他,立即上前用步槍攔住。鄭先博剛要解釋,何雪竹正好轉過身來看見了丈夫,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疲倦的笑意:先博,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鄭先博有點兒優雅地推開了士兵的刺刀,來到何雪竹身旁。他憂慮地看了看已經擠滿傷兵的輪船:你們這艘船已經人滿為患了。

何雪竹苦笑一下:那有什麼辦法?總不能把傷員留在這裡。船太少了。

鄭先博再回頭看了看混亂不堪的岸邊:多虧了盧作孚先生的民生公司啊,否則,連這些船可能都沒有。你還是跟我上外交部的那條船吧,會安全一些。

何雪竹一邊檢查著又一個擔架上的傷兵,一邊頭也不回地說:我是醫生,怎麼可能離開我的病人!再說,我也沒資格上政府人員的船。

鄭先博:那,乾脆我上你們這條船?

何雪竹這才回頭看了看丈夫,然後有些溫柔地笑了一下:說什麼呢。你快走吧,待會兒船開了。

鄭先博還在猶豫,何雪竹卻推了他一下:走吧,不用擔心,我們在重慶見,好嗎?

鄭先博無奈地離開了妻子,來到專門為政府工作人員準備的另一條船上。上了船後,他就急忙來到船尾的甲板,有些焦慮地朝何雪竹的方向張望。天色已經亮了起來,鄭先博看見夏新立走到了何雪竹面前,向何雪竹和士兵出示了證件,又跟何雪竹說了些什麼。然後何雪竹和士兵放行了,夏新立走過浮橋上了船。輪船上的汽笛刺耳地響起來。隨後,何雪竹也跟著上了船。

幾艘輪船的推進器開始笨重地旋轉,划動著混濁的江水,機艙上方的煙囪冒出了滾滾黑煙。輪船慢慢地離開了碼頭,在已經被一絲朝霞染紅的江面上逆水而行,離開了仍然亂鬨哄的岸邊。

何雪竹乘坐的那艘輪船,也是重慶著名的企業家、民生公司老闆盧作孚主動提供的。輪船有些陳舊,但設施還算完整。說是專門為運送傷員準備的船隻,控制嚴格,但船上還是擠滿了各種各樣的人,亂糟糟地堆放滿了行李貨物。有些不知怎麼混上船的人,由於已經無法在甲板上船艙里立足,乾脆就把自己捆在了船舷的欄杆上,只要不掉進江里,好歹也就可以過三峽到重慶。雖然擁擠不堪,人們都還相安無事。畢竟,大家都在一條逃難的船上,都有相似的回憶和期盼,也有相同的苦痛和安慰。

所以,當躺在擔架上的張旭明看著自己旁邊的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大腿受傷的士兵為一個座位爭吵時,便相當煩躁了。張旭明是重慶人,長著一副典型的重慶人面孔。黝黑而不算寬闊的額頭,眼睛不大卻明亮有神,堅硬的顴骨,嘴唇的清晰線條周圍有些黑黑的鬍髭。1937年入伍之後,張旭明就一直在張自忠將軍的33集團軍里當兵,從普通士兵一直當上了中尉。武昌保衛戰中,張旭明在撤退時被日軍的一顆流彈擊中了右肩和胸部。他本來不願意回重慶的,卻因為武漢就要失守,宜昌的醫院也已爆滿,被上司強令上了去重慶的輪船。

中年男人還在和那個傷兵不依不饒地爭辯著:這個座位就是我的!我告訴你,這條船都是我朋友盧作孚的!

傷兵不滿地吼:那你去找你朋友,讓他再給你條船好了!

中年男人:你怎麼這樣不講理?我可以叫人把你趕下去!

傷兵揮了揮拳頭:你敢!

躺在擔架上的張旭明終於忍不住了:你們吵什麼?!他媽的不就一個座位嗎,值得鬧半天?!都別說了,你們一人坐一會兒!

士兵看了看張旭明的軍階,不吭聲了。

中年男人還想辯解:可是……張旭明一瞪眼:你沒看見他的腿受傷了?讓他先坐,你等著!

士兵高興地給張旭明敬了一個禮,坐下了。中年男人氣哼哼地看了看張旭明:丘八,仗打輸了還蠻不講理!真有本事,你跟鬼子拼去!

被中年男人這一罵,張旭明頓時憤怒起來,他想撐起身,卻引來了一陣猛烈的咳嗽,嘴邊滲出一些血沫,只好躺下,用眼睛瞪著那個商人。周圍的傷兵們見狀,都狠狠地看著中年男人,甚至慢慢向他逼過來。這終於讓中年男人害怕了,他只好不吭聲地退到一邊。

武漢淪陷之前的一個晚上。

中共中央南方局在武漢設立的《新華日報》就要撤離了。編輯部的走廊里有些混亂,人們在忙著撤退的事情,搬運著資料文件。遠處不斷有隆隆的槍炮聲傳來。偶爾有炮彈在附近爆炸,把天花板上的灰塵震落下來。

編輯部的一個房間里,身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副主席,同時又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的周恩來正在向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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