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第二十三章(並非結局)

在高三星把加林的鋪蓋行李捎回村的當天晚上,高家村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全村人都很感慨,誰也沒有想到小夥子竟然落了這麼個下場!

玉德老兩口倒平靜地接受了三星捎回來的鋪蓋卷,也平靜地接受了兒子的這個命運。他們一輩子不相信別的,只相信命運;他們認為人在命運面前是沒什麼可說的。

這事感到滿意的是劉立本。他也認為這是老天爺終於睜了眼,給了高加林應得的報應。他當晚就很有興緻地跑到明樓家,向三星打問這件事的根根梢梢。

但他親家卻沒有顯出多少興緻來。聽了這事,明樓反而顯得心情很沉重。這倒不是說他同情高加林,而是他從這件事里敏感的意識到,社會對他們這種人的威脅越來越大了!就連佔勝這樣的精能人都說垮就垮了台,他一個不識字的農村幹部又有多少能耐呢?誰知道什麼時候,說不定也會清算到他的頭上?另外,他的老心病也馬上犯了。他認為高加林不管怎樣,都已經在心裡恨上了他;往後他們又要同在一個村裡鬧世事,這小夥子將是他最頭疼的一個人。從這一點上說,明樓不願讓高加林回來,寧願他在外面飛黃騰達去!

就在當晚村裡各種人對高加林回村進行各種議論的時候,劉立本的老婆和她的大女兒巧英,卻正在立本家一孔閑窯里策劃一件婦道人家的伎倆……

第二天一大早,立本的大女兒巧英提了個使子,出了村,來到大馬河灣的分路口附近打豬草。這地方並沒有多少豬能吃的東西,巧英弄了半天還沒把筐底子鋪滿。

巧英實際上並不是來打豬草的!她要在這裡進行她和她媽昨天晚上謀划過的那件事。兩個糊塗的女人,為了出氣,決定由巧英在今天把回村的高加林堵在這裡,狠狠地奚落他一通!因為今天上午村裡的男男女女都在這附近的地里勞動,所以在這個地方鬧一下最合適。到時候,田野里的人就都會過來看熱鬧;而且很快就會在大馬河上下川道傳得颳風下雨!把他高加林小子的名譽弄得臭臭的!叫他再能!

這件事昨天晚上母女倆謀劃時,被巧玲在門外聽見了。有文化的高中生進去勸母親和姐姐千萬不要這樣;說到時人家不會笑話高加林,而丟人的反倒會是她們!但兩個不識字的婦道人家卻把她臭罵了一通,弄得巧玲當晚上跑到學校另一個女老師那裡睡覺去了。

巧英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不像做姑娘時那般漂亮了,但仍然容貌出眾。每逢跟集上會,竟然還有一些遠地的陌生小夥子以為她是個姑娘,就傾心地向她求愛;她立刻就用農村婦女最難聽的粗話把這些人罵得狗血噴頭。和兩個妹子不大一樣,她從裡到外都把父母的一切都全盤繼承了,有時心胸狹窄,精明得有點糊塗;但心地倒也善良,還有一股潑辣勁兒。眼下這行為純粹是一肚子氣鼓起來的。

現在她一邊心不在焉地打豬草,一邊留心望著前川道的公路,心裡盤算她怎祥給高加林製造這場難看。她一直臉色陰沉,撅著個嘴,早已經像演員一樣進入了角色。

她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回過頭一看,竟然是大妹子巧珍!

這真的是巧珍。她穿一件樸素的印花布衫和一條藍布褲,腳上是她自己做的布鞋;頭髮也留成了農村那種普通的「短帽蓋」。她一切方面都變成一個農村少婦了,但看起來似乎倒比原來更惹人親,更漂亮。對於本來就美的人,衣著的質樸更能給人增加美感。巧珍的臉上既沒有通常新婚婦女那種特別的幸福光彩,但也看不出不久前那場不幸給她留下的陰影。

「你到這兒幹啥來了?」巧英問妹子。

「姐姐,快回!你千萬不能這樣!人家笑話呀!」巧珍扯住巧英的袖口說。

「什麼事笑話我哩?」巧英愚蠢地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好姐姐哩!巧玲昨晚上跑到我那裡,把什麼事都給我說了。我昨晚上急得一夜沒睡著。今早上,我跑到咱家裡,把媽媽數說了一番,她也覺得不該;然後我就來……」

「你真是個受罪鬼!」巧英打斷了她的話,一下子恨得牙咬住嘴唇,半天不言語了。過了好一會,她才憤憤地說:「高加林不光辱沒了你,把咱們一家人都拿豬尿泡打了,滿身的臊氣!你能忍了這口氣,你忍著!我們可忍受不了!我今兒個非給他小子難看不可!」

「好姐姐哩!他現在也夠可憐了,要是牆倒眾人推,他往後可怎樣活下去呀……」巧珍說著,淚水已經在眼睚里旋轉起來。

巧英執拗地把頭一擰,說:「你別管!這是我的事!」說著,把手裡的筐子往地上一丟,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狠狠把膝蓋一抱,像—個粗野的男人一樣。

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把頭抵在姐姐的懷裡,哽咽著說:「我給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你!你不要這樣對待加林!不管怎樣,我心疼他!你要是這樣整治加林,就等於拿刀子捅我的心哩……」

善良的品格和對不幸的妹妹的巨大同情心,使得巧英一下子心軟了。她一隻手上去抹自己眼裡湧出的淚珠,另一隻手親熱地摩挲著巧珍的頭,說:「珍珍,你不要哭了!姐姐知道你的心!姐姐不了……」她停了半天,突然又嘆了一口氣說:「我心裡知道你最愛他。唉!這壞小子要是早叫公家開除回來就好了……現在可怎辦呀?我看得出來,這壞小子實際上心裡也是愛你的!說不定他還要你哩,可現在……」

「不!」巧珍抬起淚水斑斑的臉,「這是不可能的,我已經結婚了。再說,我也應該和馬拴過一輩子!馬拴是好人,對我也好,我已經傷過心了,我再不能傷馬拴的心了……」

巧英又長出了一口氣,說:「那你回喀。我也就回呀……」說著就站起來拿筐子。

巧珍也站起來,問:「你公公在不在家?」

「在哩。怎啦?」巧英問。

「是這樣的,我昨晚還聽巧玲說,公社可能還要叫咱們學校增加一個教師。加林回來一下子又習慣不了地里的勞動,我想看能不能叫他再教書。馬拴是校管委會的,他昨晚上說馬店村裡有他哩,說他一定代表馬店村去給公社說。咱村裡你公公拿事,我想拉你一塊去求求明樓叔,讓加林再去教書。你在旁邊一定要幫我說話,你是他的兒媳婦,面子比我大……」

巧英驚訝地張開嘴,望著妹妹怔了半天。她一條胳膊挽起筐子,過來用另一條胳膊摟住巧珍的肩頭,說:「那咱們回!妹子,你可真有一副菩薩心腸……」

天還沒有明時,高加林就赤手空拳悄然地離開了縣委大院。

他匆匆走過沒有人跡的街道,步履踉蹌,神態麻木,高挑的個子不像平時那般筆直,背微微地有些駝了;失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眶裡,沒有一點光氣,頭髮也亂蓬蓬的像一團茅草。整個臉上像蒙了一層灰塵,額頭上都似乎顯出了幾條細細的皺紋。

漯亮而瀟洒的小夥子啊,一下子就好像老了許多歲!

到現在,高加林才感覺到自己像個一無所有的叫花子一般。他感覺到自己孤零零的,前不著村,後不靠店。他不知道自己從什麼路上走來,又向什麼路上走去……

當他走到大馬河橋上的時候,他一下子有氣無力地伏在了橋欄杆上。橋下,清清的大馬河在黎明前閃著青幽幽的波光,穿過橋洞,匯入了初秋漲寬了的縣河裡。縣河渾黃的流水平靜地繞過城下,流向了看不見的遠方。

他手撫著橋欄杆,想起第一次賣饃返回的時候,巧珍就是站在這裡等他的;想起在這同一個地方,他不久前又曾狠心地和她斷絕了關係……眼下他又在這裡了,可是他現在還有什麼呢?他幻想的工作和未來在大城市生活的夢想破滅了,黃亞萍又退回到了他生活的遠景上;親愛的劉巧珍被他冷酷地拋棄,現在已和別人結了婚。他真想一縱身從這橋上跳下去!

這一切怨誰呢?想來想去,他現在誰也不怨了,反而恨起了自己:他的悲劇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為了虛榮而拋棄了生活的原則,落了今天這個下場!他漸漸明白,如果他就這樣下去,他躲過了生活的這一次懲罰,也躲不過去下一次懲罰——那時候,他也許就被徹底毀滅了……

嚴峻的現實生活最能教育人,它使高加林此刻減少了一些狂熱,而增強了一些自我反省的力量。他進一步想:假如他跟黃亞萍去了南京,他這一輩子就會真的幸福嗎?他能不能就和他幻想的那樣在生活中平步青雲?亞萍會不會永遠愛他?南京比他出色的人誰知有多少,以後根本無法保證她不再去愛其他男人,而把他甩到一邊,就像甩張克南一樣。可是,如果他和巧珍結了婚,他就敢保證巧珍永遠會愛他。他們一輩子在農村生活苦一點兒,但會活得很幸福的……現在,他把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輕易地丟棄了!他做了昧良心的事!爸爸和德順爺的話應驗了,他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他攪亂了許多人的生活,也把自己的生活攪了個一塌糊塗。

黎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靜悄悄地來臨了。縣城的燈光先後熄滅,大地萬物在一種自然柔和的光亮中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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