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四章

縣城南關的交易市場熱鬧得簡直叫人眼花繚亂。一大片空場地,擠滿了各式各樣買賣東西的人。以菜市、豬市、牲口市和熟食攤為主,形成了四個基本的中心。另一個最大的人群中心是河南一個什麼縣的馴獸表演團,用破舊的藍布圍了一個大圈當劇場,庄稼人擠破腦袋兩毛錢買—張票,去看狗熊打籃球,哈巴狗跳羅圈。市場上瀰漫著灰塵,噪音像洪水聲一般喧囂,到處充滿了庄稼人的煙味和汗味。

高加林提著那籃子饃,從本縣那條主要的大街上滿頭大汗地擠過來,就投入到這個鬧哄哄的人海里了。

他提著籃子在人群里瞎擠了一氣,自己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他是個講衛生的人,雪白的毛巾二直把饃籃子蓋得嚴嚴的,生怕落進去灰塵。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幹什麼的,有幾次他試圖把口張開,喊叫一聲,但怎麼也喊不出聲音來。他聽見市場上所有賣東西的人都在吆喝,尤其是一些生意油子,那叫賣的聲音簡直成了一種表演藝術。他以前聽見這樣的喊叫,只覺得很好笑。可現在他在心裡很佩服這種什麼也不顧忌的歡暢舒坦的叫喊聲;覺得也是一種很大的本事。他自己明顯地感到,他在這個世界裡,成了一個最無能的人。

正當他在人堆里茫然亂擠的時候,聽見背後有個婦女對旁邊一個什麼人說:「今兒個死老頭子又要喝酒,請下一堆客人,熱得不想做飯,國營食堂的饃又黑又臟,串了半天,這市場上還沒個賣好白饃的……」

高加林一聽,趕忙轉過身,準備把蒸饃上的毛巾揭開。可他身子剛轉過去,馬上又轉了過來,慌忙躲到一個賣木杴的老漢身後——他看見那個尋找著買饃的婦女正好是張克南他媽!以前上學時,他去過克南家一兩次,克南他媽認識他!

可憐的小夥子像小偷一樣藏在那個賣木杴的老漢背後,直等到看不見克南他媽才又走動起來。也許克南他媽早認不得他了,但他的自尊心使他不能和這樣一個過去認識的人做這筆買賣。

這時候,滿城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喇叭里傳來了黃亞萍預報節目的聲音。亞萍的聲音通過擴音器,變得更莊重和柔和;普通話的水平簡直可以和中央台的女播音員亂真。

高加林疲乏地背靠在一根水泥電杆上,兩道劍眉在眉骨上一跳一跳的。他眼睛微微地閉住,牙齒咬著嘴唇。他想到克南此刻也許正在長途汽車上悠閑地觀賞著原野上的風光;黃亞萍正坐在漂亮的播音室里,高雅地念著廣播稿……而他,卻在這塵土飛揚的市場上顛簸著為幾個錢受屈受辱,心裡頓時翻起了一股苦澀的味道。

他已經完全無心賣饃了。他決定離開這個他無能為力的場所,到一個稍微清靜的地方呆一會兒。至於饃賣不了怎麼辦,現在他也不想考慮了。

到哪裡去呢?他突然想起了他已經久違的縣文化館閱覽室。他很快又從大街里擠過來,來到十字街以北的縣文化館。因為他愛好文學,文化館他有幾個熟人,本來想進去喝點水,但他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今天怕見任何熟人!

他徑直進了閱覽室,把饃籃放在長椅的角上,從報架上把《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參考消息》和本省的報紙取了一堆,坐在椅子上看起來。這裡沒什麼人。在城市喧囂的海洋里,難得有這平靜的一隅。

他最近由於生活發生了混亂,很多天沒看報刊雜誌了。他從初中就養成了每天看報的習慣,一天不看報紙總像缺個什麼似的。當他好多天以後重新進入報紙的世界,立刻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個一乾二淨。

他首先看《人民日報》的國際版。他很關心國際問題,曾夢想過進國際關係學院讀書。在高中時,他曾釘過一個很大的筆記本,裡面虛張聲勢地寫上「中東問題」、「歐洲共同體國家相互政治經濟關係研究」、「東盟五國和印支三國未來關係的演變」、「中美蘇三角關係中美國的因索」等等胡思亂想的「研究」題目。現在他想起來已經有點可笑,但當時的「氣派」卻把同學們嚇了一跳!其實他也並沒能「研究」什麼,只不過剪貼了一點報刊資料而已。

他先把各種報紙翻著瀏覽了一遍,然後找了一篇長一點的文章「過癮」。他身子蜷曲在長椅子里,看起了韓念龍在聯合國召開的柬埔寨國際會議上的發言。

他把幾種大報好多天的重要內容幾乎通通看完以後,渾身感到一種十分熨帖舒服的疲倦。

直到閱覽室的工作人員來關門的時候,他才大吃一驚:現在已經到城裡人吃下午飯的時光了!

他慌忙提起蒸饃籃子,出了閱覽室。

太陽已經遠遠向西邊傾斜過去了。巿聲基本落下,街道上稀稀落落的沒有了多少人。

啊呀,他在閱覽室呆的時間太長了!現在怎麼辦呢?庄稼人大部分都已經像潮水一樣退出了城市,這時候他要是再出現在街上,很容易碰見熟悉的同學。

想來想去,沒有什麼辦法了。他站在閱覽室的門口躊躇了半天,最後只好決定提著籃子回家去。

他垂頭喪氣出了城,向大馬河川道那裡走去。一切都還是來的樣子,籃子里的白饃一個也沒少。他趕這回集,連一分錢的買賣都沒做。

他走到大馬河橋上時,突然看見他們村的巧珍立在橋頭上,手裡拿塊紅手帕扇著臉,身邊撐著他們家新買的那輛「飛鴿」牌自行車。

巧珍看見他,主動走過來了,並且站在了他的面前——實際上等於把他堵在了路上。

「加林,你是不是賣饃去了?」她臉紅撲撲的,不知為什麼,看來精神有點緊張,身體像發抖似的微微顫動著,兩條腿似乎都有點站不穩。

「嗯……」高加林應承了一聲,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沒話尋話地說,「你也趕集去了?」

「嗯……」巧珍用手帕揩著臉上沁出的汗珠,眼睛斜看著她的自行車,但精神卻在注意著他,說:「我來趕集,一點事也沒……加林,」她突然轉過臉看著他說,「我知道你一個饃也沒賣掉!我知道哩!你怕丟人!你乾脆把饃給我,你在這裡把我的車子看住,讓我給你賣去!」巧珍說著,兩隻手很快過來拿他的籃子。

高加林悶頭悶腦地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巧珍已經從他胳膊上把籃子奪走了。她什麼話也沒說,提著籃子就反身向街道上走去了。

高加林望著她遠去的苗條的背影,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兩隻手在橋欄杆上摸來摸去,怎麼也弄不清楚為什麼突然出現了這樣的事情。

對於巧珍來說,她今天的行動是蓄謀已久的。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多少年埋藏在她心中的感情,已經忍無可忍——她要爆發了!否則,她覺得自己簡直活不下去了!

劉立本這個漂亮得像花朵一樣的二女子,並不是那種簡單的農村姑娘。她雖然沒有上過學,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強,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加上她天生的多情,形成了她極為豐富的內心世界。村前庄後的庄稼人只看見她外表的美,而不能理解她那絢麗的精神光彩。可惜她自己又沒文化,無法接近她認為「更有意思」的人。她在有文化的人面前,有一種深刻的自卑感。她常在心裡怨她父親不供她上學。等她明白過來時,一切都已經為時過晚了。為了這個無法彌補的不幸,她不知暗暗哭過多少回鼻子。

但她決心要選擇一個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豐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侶。就她的漂亮來說,要找個公社的一般幹部,或者農村出去的國家正式工人,都是很容易的;而且給她介紹這方面對象的媒人把她家的門檻都快踩斷了。但她統統拒絕了。這些人在她看來,有的連農民都不如。退一步說,就是和這樣的人結婚了,男人經常在門外,一年回不來幾次;娃娃、家庭都要她一個人操磨。這樣的例子在農村多得很!而最根本的是,這些人里沒有她看得上的。如果真正有合她心的男人,她就是做出任何犧牲也心甘情願。她就是這樣的人!

她父親雖然生了她,養活了她,但根本不理解她。他見她不尋幹部、工人,就急著給她找農村的。並且一心看上個馬店的馬拴。馬拴這人前幾年公社農田基建會戰時,她和他接觸不少。他人誠實,心眼也不死,做買賣很利索,勞動也是村前庄後出名的。家裡的光景富裕而殷實,拿農村的眼光看,算是上等人家。但她就是產生不了愛馬拴的感情。儘管馬拴熱心地三一回五一回常往她家裡跑,她總是躲著不見面,急得她父親把她罵過好幾回了。

其實,她並不是沒有自己心上的人。多年來,她內心裡一直都在為這個人發狂發痴——這個人就是高加林!

巧珍剛懂得人世間還有愛情這一回事的時候,就在心裡愛上了加林。她愛他的飄灑的風度,漂亮的體形和那處處都表現出來的大丈夫氣質。她認為男人就應該像個男人;她最討厭男人身上的女人氣。她想,她如果跟了加林這樣的男人,就是跟上他跳了崖也值得!她同時也非常喜歡他的那一身本事:吹拉彈唱,樣樣在行;會安電燈,會開拖拉機,還會給報紙上寫文章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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