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浮生夢 272、他說,我現在在乎了。

不覺又到聖誕節。有雪飄落。

我在小島的宅子里,依然是程太太。

只是,再也沒有那個閑敲棋子落燈花的程先生。

那個孩子,生化妊娠了。醫生說,這是很常見的早期流產,一般發生在妊娠五周內,很多人都會當做推遲的月事無視掉,只是程先生,您的太太求子心切,太早地知道了這個孩子的存在。

當時的程天佑,就在我的床邊。

他點點頭,送走了醫生。

他說,姜生,你沒事吧?

我沒作聲,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著他,淡淡地說,如了你的願對嗎?

然後,我笑笑,說,你說得對,有些話為時過早,我得生得下來。我果然,生不下來……我連你的孩子也生不下來,我還怎麼能去苛求,你愛我?

我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他走到我面前,抱著渾身發抖的我,喉嚨里,生生壓抑的,是克制的痛苦喘息。他說,姜生,對不起。

我卻知道,我不能怨他,早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無法再懷孕——確切地說,因為RH陰性血的關係,即使懷孕,我也無法保住自己的孩子,在足夠的月份,它會因為溶血,自然流掉——只是,人,總不甘於命。

可是,我卻仍怨他,拍打著他,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宣洩掉自己失子的痛苦。

就在我們之間的關係,在這一刻,看似要緩和下來的時候,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陡然落下——

網路上突然出現了很多年前,小魚山不堪回首那一幕的視頻截圖。

然後,我倉皇地扔掉手機,關掉電腦,將自己封閉在森森的程宅里,網路上,關於「程太太」的流言四起,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

——她好像是我大學同學呢。大學的時候,就常見有豪車接送了。

——她是我高中同學,十幾歲就跟著有錢的子弟混了,嘖嘖。

——她是我幼兒園的同學……

——原來,這個「程太太」不簡單啊,要不怎麼能勾走程家繼承人……

……

有些痛苦,是不堪回首的。

程天佑走進來的時候,我正像一隻見不得光的倉鼠一樣,躲著;他看著我,意外地冷靜,說,或許,你該離開這裡好一些。

我抬頭,看著他,茫然至極。

他說,你在城裡,難免被打擾,我怕影響你的心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看著他,說,你是怕影響到你的心情吧!

他說,隨便你怎麼想。

我突然像傻了一樣,說出了自己曾經鄙視了無數次的傻女人才會說的傻話,你說過不在乎的!

他說,我現在在乎了。

那一天,他用五個字,殺得我丟盔棄甲。

然後我就一直哭,我像個脆弱的傻瓜一樣,一點都無法冷靜,無法清高,只會哭,喃喃著,你說過不在乎的……

涼生回到程宅的時候,程天佑已經失蹤了五天。這五天里,我撥打過他無數次的手機和電話,並沒關機,卻從不回應——這比關機更令人窒息絕望。

程天佑的母親,從香港來到了這裡,我第一次見到了這位一直傳說中的太太——我的婆婆,卻是在這般狼狽的時刻。

她人很好,向佛,言少。

涼生回來的時候,也見過了她,喊她舅母。

她看涼生的表情,甚是愛憐。

她要涼生在國內多住些時日,涼生便托口公司事務太多婉拒了,他說,我回來取些資料,這就走。

院子里,我撞見涼生的時候,愣了,他看到我,也愣了,最後,還是走過來,他說,最近好嗎?

我抬頭看看他,努力笑笑,說,好。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生活中暫時遇到的這份不如意,他是我的哥哥,我不想他為我擔心。

他放心地點點頭,又問,他好嗎?

我點點頭,說,他很好。

相顧無言。

我抬頭,說,你好嗎?

他點點頭,微笑,說,好。

我笑了笑,突然想起沈小姐,又問,她好嗎?

他沉默了一下,看著我,微微一笑,非悲非喜,說,她剛才告訴我她很好。

後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知道,那天程天恩對我說,聽說三弟又回國了,我得去找他敘敘舊。

於是,當天夜裡,涼生突然出現在我的房中,劉媽嚇得臉色蒼白,卻只能退出房門外。

我看著他,起身,緩緩地走到露台上去。

他跟了出來,他說,這一切,天恩都告訴我了!你不好!你過得並不好!姜生……

未等他說完,我突然打斷了他,轉臉,看著他,說,我的公爹一直是個散仙般的人物,聽說,是因為很久之前,爺爺文革中的遭遇有關,他才習慣遊戲人間。

涼生看著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說這些。

我說,所以,這麼多年,我的婆婆過得極其辛苦和不易。但是,她告訴我,好名聲,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丟了,就再也不能擁有。

我說,她說,對於年輕女子來說,好名聲是她最好的嫁妝;而當你老了,好名聲又是你留給兒子最體面埋葬自己的棺槨。

我看著涼生。

涼生也看著我。

在這靜寂的長夜裡。

在這漫天星辰的露台上。

最終,他點點頭,只是將一個信封遞給我,沒再說話。

我奇怪地看了一眼手裡的信封,抬頭,疑惑地望著他。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低低的,睫毛那麼清晰,如同墜翼的天鵝一樣,努力輕鬆地一笑,說,這信封里,是一張飛法國的機票。

機票?我遲疑了一下。

他點點頭,聲音竭力地平靜,他說,以前我有個戀人……只是,後來,是我不好,去了法國,讓她等了我四年。

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彷彿是在剋制某種情緒後,說,拜託你告訴她,這一次,換我等她,多久都沒關係,我等她。等她想起我,等她記得她愛過我……

我平靜地看著他,說,那這你應該給她才對。

他笑笑,說,機票呢就放在你這裡了,等她想起我,她會來找你的,記得把這張機票給她。記得一定告訴她,我……

我低頭,沒說話,眼尾有一抹酸澀的涼意就那麼直衝眼眶。

剩下的那三個字,涼生沒再繼續說下去,他說,我走了。

於是,他就真的走了。

我卻連說聲再見的勇氣,都已沒有。

我忘記自己在露台上待了多久,直到程天佑緩緩地從屋子裡走了過來,他黝黑的眼眸,如同貪吞掉冷夜的獸,我才回過神來。

他將一條羊絨圍巾搭在我的身上,說,怎麼站了這麼久?不冷嗎?

我回頭,看著他,下意識地將信封擋在身後。

……

就這樣,小魚山的那根稻草,導致我被刺配回了小島的家。

離開程宅的那一刻,我仍不死心,傻傻地將那把鑰匙掛在他胸前,就像是之前,他掛在我胸前那樣,我說,我等你。你要記得回家啊。

直到那一刻,我仍相信他是情非得已。

他沒說話。

車門關掉那一刻,我聽到,金屬落地的聲音。

清脆,而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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