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同心何滿子 207、就像,此生路過了你一樣。

車行在高速路上。

程天佑一直沉默,一同沉默的還有錢至。

他低頭,望著手背上昨夜留下的針眼,過幾天,它們就好了吧?娶了她,慢慢地,我也會忘記你了吧。

走出那個小院的時候,硬起足夠的心腸。

怕回頭,怕開口,怕大太陽下一個大男人淚成行。

……

他輕輕咳了一聲,錢至猛然轉頭看他。

他沒看錢至,面無表情地望著車窗外的公路。

高速路牌上出現「2km後明月村」的時候,他突然愣了一下,原來,真的有這麼一個村子。

錢至也怔了,他喃喃道,原來,真有這麼一個村子。

錢伯的車子,行在前面,突然開啟了雙閃,然後又開啟了右轉向燈,似乎是要下高速、直奔明月村的樣子。

司機轉臉,看了錢至一眼。

錢至回頭,看著程天佑,請示道,大少爺?

程天佑看了前面的車一眼,說,跟著就是。

不必猜,他也知道,此刻,前面車輛之上,錢伯的心緒定然如這高速路兩旁的山巒起伏難定。

這裡是他此生未娶的女子出生之地,桃源縣明月村。

萬座青山人已逝,兩行濁淚情難滅。

人生在世,不管風華正茂,還是垂垂老矣,唯有愛情,誰都逃不掉。

只是,錢伯的車,突然,右轉向燈滅了,雙閃也取消了,直直地奔回常張高速上,又回覆了原定的路線。

那個老人,終歸沒有去故人舊地拜祭的勇氣。

程天佑默默一聲嘆。

原本靜默著的錢至突然開口,對司機,大喊一聲,掉頭!他的意思是——下個出口!下高速!

程天佑愕然一震,抬頭,看著他。

錢至情緒突然那麼激動,說,大少爺!難道你也想像我的父親一樣!臨老之時,留下這彌天遺恨不能補救嗎?就錯過這麼一下,一生就過去了!大少爺!人只有一生啊!一生很短的!

程天佑的臉色很平靜,是啊,一生很短的。所以,給她最想要的日子。給她最想要的愛情,最想要的人……

他沒理錢至,平靜地對司機說,繼續開。

錢至像瘋了一樣,突然奪過方向盤,司機直接傻了,程天佑也傻了,他在汽車後位上差點被慣性掀翻,終於不再平靜,說,錢至你瘋了!

汽車被逼停在應急車道上,錢至迅速推開車門,繞到駕駛室一側,將司機一把拉下來,自己坐了進去。

他說,大少爺!我聽你的話聽了一輩子!今天我不能聽你的!

程天佑覺得自己快瘋了,他阻止道,錢至!她是有夫之婦!我的弟妹!程家三太太!

錢至說,那又怎樣?!

他說完,一腳油門踩了下去,可憐的司機就被他給活活地扔在了高速路上。

程天佑覺得自己一口老血都快噴出來了,三觀被自己的屬下震得粉碎,就差發飆罵人了!

錢至一面將車開得風馳電掣,一面說,大少爺!您一直不都是個挺沒底線的人嗎?!怎麼突然要做道德楷模了!

我擦!有這麼跟領導說話的嗎?錢至你吃了毒蘑菇了吧!程天佑的臉陰陰的,額上青筋暴綻,黑成了石墨。

不過一趟魏家坪,全天下是都瘋了嗎!

原本一直穩妥跟在後面的車子,突然飛速超過了錢伯的車子,右轉明月村直接下了高速,折向魏家坪方向。

常山在車上,直接蒙了,他轉頭,對著車裡那個一直靜默的老人,說,錢、錢伯!大、大少爺他……

錢伯似乎並不驚訝,彷彿一切早已預料到一般,墨鏡之下,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捧起茶杯,聞香,良久,開口,說,由他去吧!

是啊,由他去吧!

如果當初,他有這腔熱血,他也會漂洋過海,同她過完這一輩子。無論,她比自己大多少歲!無論她曾是自己兩姓主人的女人!無論這個世界的唾沫會怎樣將他們淹死!無論程方正對自己有天大的深恩!無論她會不會愛自己他也要一生追一次!

如今,他老了。

老到只剩下漫天遺憾,無止無休。

他怨恨程方正的欺瞞,卻再也換不回一個機會,為她不管不顧的機會。

他回想起自己十七歲的那個夜晚,湘西的月色之下,密密的林影之中,作為湘西魔頭看家護院的小嘍啰,他放走了自己的主母陳予墨和她的情人。

她美貌如花,豆蔻年華就被某落草湘西的國軍將軍掠為壓寨夫人,解放後,湘西匪患並未根盡,五十年代末,一個來自江浙富庶之地公子哥兒探險湘西遇上了危險,也遇上了她。

那一年,那個年輕的富家少爺,二十五歲,遇見了二十七歲的她,風姿依舊,美麗動人的她。

盛時容顏,舊時少年。

世間歡好,不過一見鍾情一場。

還君明珠雙淚垂,一枝紅杏出牆來。

情到濃處,兩人決意私奔天涯。

而他,十三歲流浪深山,被她收留,冰雪之中的一片乾糧,一碗熱粥,從此,在他心中,她就是菩薩。暗生的愛慕在他少年心底滋長著,不見天光。

那個富家公子,最終帶走了她;在允諾這個看守少年,一輩子絕不負予墨的諾言下。

她離開之時,回頭看了他一眼,月光下,那個倔強的少年的臉,近乎悲壯的表情。那一刻,她想到,她的離開,必然會陷這個少年於水火之中。於是,在她的懇請下,那個富家公子也帶走了他。

從此,在富家公子的支持下,他讀書,學習,成了那人的左膀右臂……

這一生,與其說他安排著富家公子的此生諸事,倒不如說,這富家公子,左右了他的一生。

那個富家公子,就是程方正。

……

一晃五十多年。

他將一生,都給了程家。

而程方正卻給了他一樁謊言,關於她。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怎麼就這麼毫無愧疚?如此坦然地違背了當初帶著她私奔天涯時的諾言,此生絕不負陳予墨?

巴黎度假歸來,他傷心痛苦,他此生最愛的女子,在那座艷遇的城,遇到了更好的良人,不再歸來;而他只能在萬般無奈痛苦之下娶了自己不愛的富家女……

如今看來,那痛苦不過是表演,那無奈更像是早已安排。

只是,當初,他將你留在巴黎,是不是許下了更甜蜜的言語?

要你在這裡等他?

他一定會回來找你!

他痛苦他無奈他卻不能不娶那個他不愛的富家女。

然後,此生,你就在冰冷的房子里,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一字不識,再也回不到舊里。

難過的是,你真的一生都在等他。

哪怕最後你患上了老年痴呆,忘記了整個世界,卻還是記得他,記得他說過,等著他,他一定會回來找你。

是不是,五十多年,那個二十五歲的男人,被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逼著許下的諾言,本就是敷衍,就是大人對小孩的笑話一場?

——你要一輩子對她好!明月下,竹影中,院門前,少年說。

——我發誓一輩子對她好!她如我的命!她在我的命便在!她亡我的命便亡!青年男子握緊女人冰冷的手,對著看門護院的少年賭咒發誓,鳳目狹長。

——好!我放你們走!如果你對不起她我這輩子不會放過你的!明月下,少年倔強的臉。

——我不會給你這個不放過我的機會的!因為我此生不負陳予墨!青年男子風流英俊的臉。

……

回憶如刀。

他望著窗外,路牌之上,明月村,500米。

這山還是這山,這天還是這天,這明月村,你的家,聽你說了許多年,如今,終於看到了,卻只能是路過。

就像是,此生路過了你一樣。

夫人,告訴我。

從此後,為你,報復?還是原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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