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際會西江月 129、佛祖說,人生有八苦。

就這樣,六月底,我回到了國內。

最初的三天的時間,都用在與時差做鬥爭上面,我不想出席柯小柔的婚禮時,自己頂著兩隻碩大的黑眼圈,像一隻剛捕回來的熊貓。

梳妝台前,我盯著自己的臉,仔細地看。

低頭,手指所觸,是涼生在機場放入我手中的信封,拿起,反覆而仔細地看。抬頭,看著這偌大的房間,我迅速整理起自己的情緒,將它放入錢包里。

佛祖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

這些,我都在一一體味著,或體味過;但是,我覺得佛祖少說了一樣苦——那就是被老陳這樣一個像奶媽一樣的管家聒噪之苦。

回國這三天時間裡,老陳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太太,您還是勸勸先生也回來吧!

他會笑著說,你看啊,就是工作再忙,你們倆既是大喜也總得拜見一下程家老爺子吧!本來這婚事就沒提前徵得……他說到這裡語氣弱下去,忙改口說,也能多在國內陪陪太太您……

這個時候,我就會看著老陳,皮笑肉不笑,轉身上樓。

這三天,我除了睡覺的時候,無一不遭老陳荼毒。他語言之苦口婆心,眼神之幽怨已登峰造極。

我開始煩躁,眼神之怨毒已經達到瞪誰誰懷孕的地步;在我徹底變成神經病之前,我決定將老陳趕回法國,原因是我和他八字不合。

涼生沒有料到我會這麼快給他電話。

電話里,他遲疑了很久很久,最終,同意。

他說,那麼大的一個房子你一個人住不害怕嗎?

我說,你忘了!這是國內!我有一堆狐朋狗友!

他嘆氣,讓步,說,好吧!

老陳下午走的時候,我將他送出門,說,你要是有本事呢,就將涼生親自押解回程宅!不過,陳叔,有一句話,我一直想說,人不是神,做不到誰都喜歡!你不能讓他既討程老爺子開心,又討周家喜歡,左右逢源,最後自己還本領通天!

老陳愣了愣,說,是,太太。

我說,無論是不是,以後,這都是與我無關的事,不要讓我去摻和這些我不想摻和、也沒能力摻和的事。還有……

老陳看著我。

我沉吟了一下,補充道,以後對我好一點兒!別大晚上喂我喝濃茶!別總話裡有話!別再做不該做的事兒!我可能比你想像的還笨!但我也比你想像的記仇!

老陳直接傻掉了。

我知道,在老陳眼裡,我這屬於「翻身小妾」把歌唱,他只等著將來看我哭的日子。但將來那麼遠,我只想今朝的舒坦快活。

送走蜜蜂陳後,我走到客廳大大的玻璃幕牆邊,想像著,曾經那些孤孤單單的日子裡,涼生,也曾這樣站在這個地方,握一杯紅酒,孤單地瞭望著,一城熱鬧繁華。

喧嘯紅塵再熱鬧,那也是別人的,寂寞愁苦,才永遠是自己的。

但我知道,這一生,即使有再多的愁苦,這座城,總還是有那麼幾個人,如果知道我回來,便會紛紛打車、開車、搭地鐵……蔚為壯觀地向著我奔涌而來時,我就覺得身上有種東西在復活。

什麼東西,我說不上來,只是覺得,整個人突然輕鬆了起來,有了依靠,有了安穩。我覺得友情最好的狀態就是——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

本來,朋友聚在一起,也不是發明原子彈,進行G8峰會,只不過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和另一些無所事事的人,一起無所事事地在一起,然後無所事事地結束,最後大家竟然還都覺得,哇塞,好充實的一天。

我窩在沙發上,想像著這個城市中,我的她們和他們,正以怎樣的姿態工作生活著。我的金陵正一面淘寶一面杜撰著八卦吧;北小武正熱情澎湃地做著賣綠茶的小男孩吧;八寶在豆瓣上忙著轉型做文藝女青年吧,柯小柔正在為婚禮明媚而憂傷吧……那我的小九呢?

不!她是小九,只是,已不再是我的。

該醒醒了,別再吃藥了,我的二十三歲,它就要來了。

我嘆了口氣。

這時,門鈴突然響了,我的臉立刻跟被蟄腫起來,心下一絕望,蜜蜂陳,你不是又回來了吧!

我一開門,傻了。

錢伯?!

我呆在那裡。

他沖著我微微一笑,很恭敬謙卑的姿態,說,太太。

然後,他轉身對錢至,說,還不見過三少奶奶。

我微微一愣。

瞬間,又覺得——

這稱呼!太受用了!太爽了!

不久之前還逼著你給他家大少爺做「妾都不如」的人,現如今尊你「太太」喊你「少奶奶」,我只覺得氣兒順了太多太多。

舒坦!

原本想關門的手,在那一刻,也就停住了。

見過了這類人太多,便也學會了拿捏,仰著臉,冷著表情,端著姿勢,唇角輕輕一扯,點點頭。

全十分!

只是,錢至在一旁,一直看著我,眸子里盛滿了說不出的傷感,良久,他低頭,吃力地喊了我一聲,太太。

既已受用,就不想再多做解釋。

錢伯躬了一下身,很恭謹,全不似以往的用和藹包裹的倨傲,他說,老爺子要我來請您回老宅。

我說,我不去。

錢伯一愣,笑,說,老爺子身體不好,想來太太也是知道。

我心下想,當然知道!他養病可是多日,當年涼生被陸文雋差點活活害死他還在養病呢。

他說,老爺子啊,得知了您和三少爺新婚,心下高興。

我不自覺笑了一下,心想,高興個毛線!恨不能拆房子了吧!恨不得往巴黎發一顆原子彈吧!

錢伯看著我臉上五顏六色的表情,笑著說,當然啦,三少爺人年輕,先斬後奏的,可到底有自家父親證婚,老爺子也是開心的!畢竟咱們程宅多久了,也沒樁喜事。

我笑,心下想,這抱怨倒是真委婉。

錢伯說,老爺子也是思念孫兒孫媳的心,聽聞您回來了,要我請您回老宅一坐。到底是人老了。

他又說,本來您下飛機那天,就該去接機的!只是怕您旅途勞頓,回了老宅去見各位親戚會累,我就想著讓您多休息這幾日,再回老宅,親人相見。

我臉色一變,說,你們監視著我?!

錢伯立刻解釋,笑道,太太您誤會了。這是為了保護咱們程家人的安全,所有人在進出關口都有報備的。

我冷笑,說,保護?受不起!

說完,我抬手,準備關門。

一直在旁邊沉默的錢至,突然抵住了門,他望著我,開口,說,您就真的一點都不想知道他怎樣了嗎?

他的胸膛起伏著,只一雙眼眸,便似是萬語千言——

您就真的就一句都不問起?!那個為你赴死、為你目盲的男人!即使用一生運氣奉送了你新婚大喜的男人,即使你一身紅妝,即使你琵琶別抱,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在意他怎樣了嗎!

我定定地站在那裡,低頭,手緩緩地從門上移開,半晌,轉臉,問錢伯,說,他,好嗎?

錢伯瞪了錢至一眼,狠狠地;回頭,對我笑,說,讓您和三少爺牽掛了,新婚宴爾的。大少爺一切都好,手術很成功。

他的話那麼得體而又有距離。

我又怎麼不知避嫌二字呢?

冷漠,疏離,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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