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涼生就離開了這座大山。
一同離開的,還有宋梔。
昨夜,涼生睡下,我去到宋梔房裡,她正在收拾床鋪,火籠里的火苗騰騰地,映著這間許久沒有住過人的屋子。
宋梔問,你黑社會情夫?
我低頭,說,我哥。
於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跟著涼生一同下山了。
不久,王林和賈冉就過來了,說是送宋梔出大山。得知這一消息後,王林說,什麼?你哥來了,用真愛拐走了宋梔?
我沉默。
他是知道的,宋梔不過是回家過年。
那個夜晚,涼生原本執意要帶我離開。
我告訴他,我已經長大了,想要自己選擇生活方式。我需要單獨的時間,我需要忘記傷害,忘記那座城市,以及那個男人留給我的印記……
我半真半假地說著自己的理由。
他突然打斷了我,說,龔言找過你,要挾了你對不對?
我愣了愣,隨即問,龔言是誰?
涼生沉默了一下,他說,那便好。
我剛要開口,繼續說我要留下的理由,他卻打斷了我的話,說,姜生,你不必說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好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
他說,我會等你回家。
我看著他,突然笑了笑,說,等?
他點點頭,說,一直等。
我苦笑道,你是不是覺得「等待」很深情,很偉大,很無私?你知不知道「被等待」的那個人,其實就被你們這種人給戴上了無形的枷鎖?很辛苦啊!
我說,曾經那個男人,也說要等我,等我四年,等我想起歸來的路。結果呢?結果他賜給了我萬安茶啊!哦,還有小芒果……我苦笑。
我抬頭看著他,說,哥,讓我自由地過我想過的生活吧!不必辛苦!不再背負!好不好?
他看著我,眸光微微抖動,問,哥?
他隱著怒意,苦笑道,千里奔赴,萬山冰雪,焚骨懸崖,寒風如刀!進一步,九死一生;退一步,粉身碎骨……我……我卻只是……只是……
他的話,終究沒有再說下去。
那麼長的沉默,火塘里的爐火漸漸地、漸漸地熄滅了。
他頹然地坐在床邊,說,我明天就走,給你自由。
他傷心難掩,說,其實,看到你還好好的,我還有什麼不滿足呢?至少,我知道,你就在這個世界上,有你的生活,這樣已經足夠了。
他說,這樣已足夠。
我轉頭,不去看他。
他的手無力地垂落在床邊的枕頭前,突然,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邊所觸,是藏在枕邊的一把骨梳。
骨瑩如雪白,勿相忘。
豆紅似血泣,長相憶。
是他曾經所贈。
他笑了,釋然了一般。
我轉回頭,他收住笑容,看了我很久,說,姜生,我明早就走。
王林抱著雞蛋,問,她走了多久?
我愣了愣,不久。
王林抓起雞蛋就往外跑,賈冉在後面喊,哎,路滑,老大——
王林說,我要給我的女神送雞蛋,路上吃——
話音未落,他「吧唧」摔倒在了地上……
我嘆息,回頭看看床鋪,昨夜,他曾在此睡去。
忽然,我出了一身冷汗,想起那把被我習慣性藏在枕頭下的梳子!當我觸到枕邊那把骨梳時,心下隨即安然。
我捧著梳子放在心口,突然,我發現下面居然還有一張紙條,素白的紙,是他的字——你從未忘記。
我的心臟突然漏跳了半拍。
昨夜,他唇角逗留過的那個詭異的笑容,如在眼前。
那張紙在我的手裡,燙得如同白色的火焰,是揭穿!是推翻!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掩飾!
不!我已經忘記了!
我彷彿被刺激到了一般,轉身,追在王林後面跑了出去,胸臆間只流竄著一句話,想要對著涼生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已經忘記了!關於過去!關於你!
而這句話,似乎是掩耳盜鈴一樣荒唐。
我和王林、賈冉追上涼生和宋梔時,已經摔得七葷八素了。
我們本以為追不上了,可在山路轉彎處,卻發現他們倆居然在離我們只有不足百米的距離外。這時王林大喊了一聲,宋梔——
他們倆停住了步子。
王林說,呃,沒事,我就是給你送雞蛋路上吃!
宋梔愣了愣,眼眸里閃過的溫柔稍縱即逝。
涼生望到我的一瞬間,眼睛裡閃過一絲光芒,他停住了步子,轉身,錯過宋梔,一步一步朝著我走了過來。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那些堆積在我胸口的話語,關於忘記,關於往事不要再提……就彷彿卡殼了一般。
他迎面而來,彷彿這冰雪之下的千山,彷彿是壁立千仞的孤單。
我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我艱難地說,這把梳子……我……也不知道……是……其實……我……
他沒再給我說下去的機會,一把將我擁進懷裡,緊緊地抱住。
我卻用盡了全身力氣,猛然推開了他,我說,我已經忘記了……
那一天的那一刻,是如此的支離破碎……
我只記得,一堆石頭從山頂上滾下來,直直地砸向了我們。
此後,我的夢境里反覆出現著那天的情景,那些石塊彷彿一場大雨,而重重的「雨幕」下,涼生將我撲倒在地上。
賈冉和王林大叫著,快躲開!危險!
地動山搖的一瞬間過後,積雪翻飛。
我從驚嚇中清醒過來,掙扎著推開涼生,扑打開他身上的碎石。我竭力地搖晃著他的身體,喊著他的名字。
驚懼之下,已無眼淚可流,我機械地拍去他身上那些碎石,我說,涼生,你醒醒啊,你醒醒!
王林和賈冉也已起身,在不停地找尋。
在涼生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我手中的碎石陡然落地,我再也控制不住,哇哇地哭出了聲音。
涼生吃疼地起身,仔細端量了我一番,確定我沒事,一把將我擁入懷裡。
他輕輕地撫著我的發,忍著肩上的傷,拍著我的後背,說,沒事了。
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怎樣,我順著他話,彷彿安慰自己,沒事了,沒事了。可話說下去,卻又變得無比愚蠢。在這劫後餘生時,我居然會邊哭邊說,哦,我過來……是想告訴你,這梳子我也不知道是誰……
他以吻為印,重重地封住了我的唇。
我如何用力卻也推不開他,眼淚滾滾落下那一刻,王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喊著,宋梔——
聲音那麼悲涼絕望。
銀裝素裹中,一抹血紅。
昨夜,火籠里的火苗騰騰地,映著這間許久沒有住過人的屋子。
宋梔問我,你黑社會情夫?
我低頭,說,我哥。
她說,騙子!
她說,你愛他!
我沉默。
她說,原來你來這裡,是為了躲他?
我依舊沉默。
她笑道,誰都有秘密。
她怔怔地望著火塘,彷彿自言自語一般,人啊,總喜歡逃避;可是,逃避得了那些人、那些事,逃得開自己的心嗎?
她說,跟他回去吧,過完年,就是春天了。
彷彿是累積的壓力被激發了,我聲音突然失控,說,春天?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可以裝酷嘲笑真愛,但千萬別在這裡裝知性、裝懂人生!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少過去!我和他,不可能的!
她沉默。
半晌,她攤了攤手,自行睡去。
夜裡,她說了一句話——
姜生,每個人都有過去的。
每個人都有過去。
要麼走過,要麼,永遠留在那裡。
2012年的第一天,宋梔的頭七剛過。
王林說,他會將宋梔送回家鄉的。
我看著青山深處,他給她一石一瓦一木建的房子,就這樣沉寂在西南山區的冬天裡,時而有輕雪落下。
她或許從來不知道,有人如此愛她。
王林說,明年春天,他會在房前種上一叢粉紅薔薇。
我愣了愣,問,為什麼?
他低頭,摩挲著宋梔遺留下的日記本,說,那是她最喜歡的花。
我沒說話,心下五味雜陳。
他問我,姜生,忘記一個人需要多久?
我愣了愣,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嘆氣,說,不用告訴我答案了。
他說,我想,我一生都忘不了她。
涼生肩上的擦傷即將痊癒,孟浩然的奶奶貢獻的藥方。
火塘前,我為他塗抹上藥膏,他望著窗外,說,沒想到,2012年的新年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