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語彙種種

有一種觀點認為,群集的社會性昆蟲在某種意義上相當於龐大的、多生命組成的生物。這些生物具有一種集體的智慧和善於適應的天性,這種智慧和適應力遠遠高於個體的總和。這一想法始於著名昆蟲學家威廉·莫頓·惠勒(William MortonWheeler)的一些論文中。他提出「超有機體」(Superanism)這一術語,以描繪這種組織。從1911年到50年代前期,這一思想被列為昆蟲學的重要思想之一,吸引了昆蟲學圈外許多熱心人的注意力。米德林克(Maeterlinck,M. )和馬雷(Marais,E. N. )寫了幾本暢銷書,書的基本觀點認為,在蟻穴和白蟻巢中的某個角落,必定存在一種精神。

後來,不知怎的,這個想法突然不時行、而且不見蹤影了。在過去四分之一世紀中,在昆蟲科學激增的文獻里,幾乎沒有一處提起它,沒有人談論它。不只是因為這一想法被人忘記了;倒似乎是這種想法提不得,提起來讓人難堪。

這件事很難解釋。那個想法並沒有顯得錯到哪裡去,也沒有與其他任何更容易接受的想法相衝突。只是因為,沒有一個人想得出,這樣一種抽象的理論,拿它來好乾什麼。那時它在知識界佔了重要的一席之地,正是昆蟲學作為頗有力量的開拓性科學剛剛興起、剛能解決複雜細緻的問題的時候。它儼然成了新還原論的範式。那一巨大思想——個體的生物可能在與一個密集社會的聯繫中自我超越,是新技術無法處理的,它也沒有提出新的實驗或方法。它只是橫在當道,只不過被落葉般的論文所覆蓋,需要有啟發性的價值衡量才能使之倖存。而缺的就是這個。

Holism(整體論)這個生造的詞一向被用於「超有機體」這類概念。人們思忖,是否就是這個詞嚇退了某些研究者。這個詞的確是面目可畏。簡·斯馬茨將軍(Jan Christiaan Smuts,1870~1950,南非)1926年杜撰了這個詞。當時,如把它寫成wholism也許會好些。Wholism在詞源上完全合格,而在我們這種世紀,它會因足夠世俗而能倖存下來。然而,既寫成現在的樣子,其前途就可憂了。Holism這個詞見於某些科學詞典,但還沒有收入大多數標準的英語詞典中。牛津英語大辭典增編里收了它,這是重要的,但還不足以保證它存活下來。弄不好它會隨超有機體學說一塊兒滅亡。

對這事我不能置一詞。如果一個理論不能自行發展,推動它是無濟於事的。最好還是讓它呆在那兒吧。

然而,問題可能在於,有人推過它,但推的方向錯了。依照惠勒的標準,螞蟻或白蟻、蜜蜂、群居性黃蜂的群落,可能實際上都是超有機體。但在目前,就昆蟲來說,很可能這就是信息線的終點了。或許,如果你把這種理論用於另一種社會性物種或較易對付的物種,路子會順一些吧。這樣的物種是有的,比如說,我們。

有件事長期以來讓昆蟲學家心煩。這就是,我們這些外行人總是干預他們的事務:總是用人類的行為來為昆蟲行為提供解釋。昆蟲學家花了大力氣向我們解釋,螞蟻們根本不是人類的小小機械模型。我同意他們的意見。我們所確知的關於人類行為的一切,沒有一條有可能解釋螞蟻們的所作所為。我們不應當過問螞蟻的事,那是昆蟲學家的事。至於螞蟻本身,很顯然,它們才不需要我們的教誨呢。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能反其意而用之。比如,走運的話,螞蟻的集體行為,可能有助於我們理解人類的問題。

這方面有著許多可能性。但只要想一想一個由上百萬的螞蟻組成的蟻群群落營造巢穴的情景。每一隻螞蟻都在不停地、強制性地工作著,把自己那部分工作幹得精益求精,卻一點也不知道別處正在營建著什麼東西。螞蟻就這樣度過短暫的一生,而它為之工作的事業對它來說則亘古永存(蟻群每天死亡百分之三到四;大約一月之內,一代螞蟻就銷聲匿跡,而蟻穴則可存續六十年之久;若無天災,則永世不壞)。螞蟻們在一片混亂之中精確無誤、專心致志地工作著,蹣跚地越過一隻只螞蟻同伴,銜來一點點細枝和泥土,把它們準確地排列成合適的形狀,好給蟻卵和蟻仔們保暖和通風。但孤立起來,它們一個個都那麼柔弱無力。這樣看來,在人類活動之中,只有一件事能與之媲美,那就是語言。

我們製造著語言,一代接一代,延續了無數代,卻不知道語言是怎麼造出來的,也不知道造完時——假如還能造完的話——會是什麼樣子。在我們做的事情當中,這件工作最具有強迫的集體性,最受遺傳程序所規定,最為我們人類這個物種所獨有,同時也是最自發的工作,我們幹起來也是準確無誤。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們有營管語法的DNA,有營管句法的神經原,什麼時候也不得停止。我們摸爬攀越,經過一個又一個文明時期,變著形,到處造出工具和城市,而新的辭彙隨時都在跌跌撞撞擁擠而出。

那些辭彙本身也令人驚異。每個詞都是完美地為其使用目的設計出來的。舊詞和較為有力的詞是膜狀的,塞滿了層層不同的意思,象是一個詞構成的詩。比如articulated起先是劃分為小關節的意思,後來不知不覺有了成句說話的意思。有些詞在日常使用中漸漸改變,直到變化完成時我們才知道發生了變化。今天的一些副詞中的-ly,如ably(得力地)、benignly(慈祥地)等詞中的後綴-ly,幾百年前剛出現時是用來代替like(好象)的。後來,like經過銷磨,成了個後綴。通過類似的過程,love-did(古英語love(愛)的過去時)後來變成了loved。

沒有哪一個詞是我們認識的哪個人造出的。它們只是需要時在語言中出現。有時候,一個熟悉的詞會突然被人抓起來,用來指一件很奇怪的東西:今天,奇怪(strange)這個詞本身就是這樣一個詞。原子物理學家需要它,用它來代表一種衰變極慢的粒子的性質。現在,這種粒子稱為「奇異粒子」(strange particles),它們具有「奇異數」(strangeness numbers)。這種舊有的熟詞突爆冷門現出陌生面孔的事,我們已認為稀鬆平常。這一過程已經進行幾千年了。

有幾個詞是我們當代的幾個獨居人造出來的,比如Holism是斯馬茨造的,Quark(夸克粒子)是喬伊斯(Joyce)造的。但這類詞中的大多數具有異國風味,是曇花一現的。一個詞要真正成為一個站得住腳的詞,那需要大量的應用。

大多數新詞是由原有的其他詞演變的。語言的創造是一個保守的過程:舊物翻新,很少浪費。每有新詞從舊詞脫穎而出,原有的意思往往象氣味一樣在新詞周圍縈繞不去,詭秘莫辨。

創造Holism的人意思很簡單,不過意指若干生命單位的完整組合。只因它貌似holy(神聖),便暗示了「在生物學方面超自然」的意義。追根溯源,那個詞來自印歐語中的詞根kailo,意為整個(whole),也有未遭打擊、未著傷之意。數千年來,它嬗變成hail(whole的古語)、hale(whole)、health(健全)、hallow(使神聖)、holy(神聖)、whole,還有heal(癒合),直到現在,這些詞義在我們頭腦中還是同往同來。

「Heuristic」(啟發式的)是個更專門、用途更單一的詞,它來自印歐語中的wer,意思是尋找。後來,出現於希臘語中,成為heuriskein,於是,阿基米德發現浮力定律時就喊出了Heureka(我找到了)!

來自印歐語的還有兩個容量頗豐的詞:gene和bheu。每一個詞簡直都是一個蟻丘。我們已經由這兩個詞建造了萬物這個概念。起初,或者說從有案可查的時候,它們的大意是存在。Gene意思是開始、生育,而bheu則指存在和生長。Gene依次變成kundjaz(日耳曼語)和ged(古英語),意為kin(親族)或kind(慈)。Kind開始指親屬關係,後指高的社會地位,再後來變成了Kindly(慈祥地)和gentle(優雅)之意。與此同時,gene的另一支成了拉丁語的gens(氏族),後來成了gentle。它同時也表現為genus(種屬)、genius(天才)、genital(生殖的)和generous(寬宏大量的)。然後它變成了nature(自然)(來自gnas ci),但仍然包含著它的內在意義。

就在gene演化為nature和kind的時候,bheu經歷了類似的變化。其中的一支變成了日耳曼語中的bowan和古挪威語中的bua,意思是生活和居住,然後成了英語中的build(建設)。進入希臘語,成了phuein,意為產生和使生長,後來成了phusis,這是意指自然的另一個詞。由phu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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