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細菌

看著電視,我們會認為,我們是在四伏的危機中作困獸斗,被追逐我們的細菌團切包圍,之所以免於感染和死亡,那只是因為化學技術在護衛著我們,每時每刻在殺退眾菌。我們得到的指導是把消毒劑到處噴洒,卧室要噴,廚房要噴,洗澡間尤其要使勁噴,因為我們自己身上的菌似乎是最危險的。我們拿了煙霧劑,為了吉利再加上除臭劑,噴鼻子,噴口腔,噴腋窩,噴隱秘處的招皺,甚至連親愛的電話聽筒的內部也要噴一通。我們把烈性的抗菌葯敷到小小的疙瘩瘡上,然後再用塑料布嚴嚴實實地包紮。塑料成了新的保護者,我們把旅館裡的塑料杯再包以塑料布。我們把馬桶座墊用紫外線照過,再把它象國家機密一樣封起來。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上,種種微生物總在圖謀接近我們,想把我們撕裂分解成一個個細胞。只是因為我們提心弔膽,勤於防務,我們才得以囫圇個兒活在世上。

我們至今認為,人類疾病的肇事者,是一群有組織的、現代化的魔鬼。而在這敵陣中,最顯眼的、坐中軍大帳的便是細菌。我們斷定,它們干起壞事來該是饒有興緻的。它們到我們身上逐利,它們數目太多,疾病看來是不可避免的,我們人類就這麼個生活條件,沒法子。假如我們成功地剿滅了一種疾病,總會有一種新的疾病伺伏在一旁,等著取代它的位置。

這些都是具有社會規模的妄想狂的幻覺。究其原因,則半是因為需要樹敵,半是因為我們對過去的事情還記憶猶新。直到不過數十年以前,細菌還是真正的家庭之患。儘管活下來的還是多數,可我們每時每刻都意識到死神就在不遠處。我們一行一動,都是帶著家小出生入死。我們有過大葉肺炎,腦脊髓膜炎、鏈球菌感染、白喉、心內膜炎、傷寒、各種敗血病、梅毒,而肺結核則無時不在,無地不在。現在,大多數人已脫離了上述大部分疾病的威脅,這要歸功於抗菌素、科學研究、文明,還有金錢。但我們沒有忘記過去。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即使在最壞的情況下,我們也從來都只是那個龐大的細菌王國相對漠不關心的對象。細菌致病並非常規。實話說,細菌致病是這樣罕見,鑒於地球上細菌的家口之眾,致病菌的種類相對來說這樣少,這件事有著捉摸不定的一面。疾病的發生,通常是為共生而進行的談判無結果造成的,是共生雙方中的一方越過了邊境線,是生物界裡邊界協定的誤解。

有些細菌只是在產生外毒素時才是對人類有害的,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只是在自身生病時才產生外毒素。白喉桿菌和白喉鏈球菌只有在受到噬菌體侵襲時才產生毒素;為毒素的產生提供密碼的是病毒,未受感染的細菌是沒有獲得密碼通知的。我們染上了白喉,那是種病毒感染,但病毒感染的不是我們。我們捲入的不是一場跟毒素的直接對抗賽,而好象是無意中撞入了他人的麻煩。

有些微生物具有侵害人體的特殊能力,我可以想出幾種,大概有結核桿菌、梅毒螺旋體、瘧原蟲,還有另外幾種。但從進化論的意義上講,它們能引起疾病或死亡,這對它們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處。對大多數細菌來說,引起疾病也許是它們的禍事,它們要冒的生命危險比我們的危險更可怕。一個人帶上了腦膜炎病原菌,即使不用化學療法,致命的危險也不大。相比之下,腦膜炎病原菌運氣不好碰到人身上,它們的生命危險可就太大了。大多數腦膜炎病原菌很精明,只停留在人體的表面,在鼻咽部呆著。腦炎流行時,大多數帶菌者身上、鼻咽部就是病原菌呆的地方。一般說來,它們在那兒對人是無害的。只有在原因不明的少數人身上,它們才越過了界線。這時人菌兩方就一塊兒遭殃了,而大多數時候,更遭殃的是腦膜炎病原菌。

葡萄球菌生活在我們全身各處。大多數其他細菌不適於生活在人類的皮膚上,這種菌倒似乎適應了那裡的條件。看著它們如此之眾,而我們自己是這樣形單影隻,然而,跟它們相處,麻煩卻如此之少,這真是奇怪。只有很少幾個人受癤瘡之苦,而這大半又要歸咎於我們自身白細胞的多管閑事。溶血鏈球菌是我們最貼身的友伴,甚至親密到跟我們的肌細胞膜有同樣的抗原。是我們以風濕熱的方式對它們的存在作出反應,才給自己招來麻煩。我們可以在網狀內皮組織的細胞中長期攜帶布魯氏菌,而根本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不知什麼原因,大概與我們身上的免疫反應有關係吧,我們才周期性地感覺到它們,這種感覺反應便是臨床的病症。

大多數細菌一門心思在吃喝,它們不斷改變著有機分子的結構,這樣,這些分子便可被用來滿足其他生命形式的能源需要。總的說來,這些細菌相互之間不可分離,以相互依賴的群落的形式生活在土壤或海洋中。有一些細菌在更專門、更局部的關係中成了更高級生物的共生者,作為工作零件活在其組織中。豆科植物的根瘤如果沒有根瘤菌,那就會既不會形成,也沒有作用。是大量的根瘤菌群集在根毛中,與之結成親密的關係,以至於要用電子顯微鏡才能分辨得出,哪些膜屬於細菌,哪些屬於植物。昆蟲身上都帶有細菌的群落。這些菌細胞似乎成了昆蟲體內的小小腺體。沒人知道它們在幹些什麼,只知道它們乾的事很重要。動物腸道內的微生物群落成了動物營養系統的一部分。當然還有線粒體和葉綠體,它們在一切生物里都是正式居民。

細察之下,最居心叵測的微生物——那些似乎真的希望我們得病的細菌,倒更象旁觀者、流浪漢和偶來避寒的陌生客。它們一有機會就侵入人體,進行繁衍,有一些會到達我們肌體最深處的組織,闖入血流。但還是我們對它們的存在作出的反應使我們得病。我們身體中用以迎戰細菌的火藥這樣猛烈,又牽涉這樣多的防禦機制,它們對我們的危險性比入侵者還要大。我們周身都是爆炸裝置;我們全身布滿了地雷。

是細菌帶來的信息讓我們受不了。

革蘭氏陰性菌就是這方面的最好例子。它們在細胞壁里產生類酯多糖內毒素,我們的組織接觸這些大分子,就似乎得到了最壞不過的消息。一旦感覺到了類酪多糖,我們就可能動用一切可用的防禦手段。我們會轟炸、灑落葉劑、堵截、封鎖,直到毀掉那一地區的所有組織。白血球活躍起來,變得更具吞噬作用,釋出溶菌酶,變得粘稠,成群密集在一起,堵住毛細血管,切斷血液供給。血清防禦素相機而動,釋放趨化性信號,從全身召集白細胞。血管變得對腎上腺素過度敏感,於是,生理上的集中反應突然具有了使組織壞死的性質。白細胞中放出發熱原,又在出血、壞死和休克之上加上發燒。一切全亂套了。

所有這些似乎都是不必要的恐慌。內毒素並非生來有毒。但一旦被細胞感知,它便顯得面目可憎,或令人可怕。細胞認為,內毒素的出現,意味著革蘭氏陰性菌的存在。於是,它們就奮起抵禦這一威脅,誰也擋不住它們的行動了。

我原以為,只有高度進化、高度文明的動物才上這個當。但事情不是這樣。鱟是一種極原始的化石動物,淵源古老,開化未深。但它象兔子和人一樣容易在內毒素麵前崩潰瓦解。班(Bang)證明,在鱟的體腔內注射極小劑量的內毒素,就會引起大量血細胞凝滯,阻塞住脈管,膠狀凝塊使血液循環陷於中斷。現在已知,捲入反應的主要是鱟的凝血系統——恐怕是我們人類凝血系統的老祖宗。抽出的血細胞,加進極少量的內毒素就會凝固。全身注射內毒素後引起的整個生物自行解體,可以解釋為是機體所犯的錯誤:用心不錯,卻帶來致命的結局。這個反應機制本身是相當好的,只要運用得當有度,其對付單個細菌侵入的作用還是大可讚歎的:它把血細胞召到現場,逐出可凝蛋白,細菌陷入羅網,失去活動能力,這事兒就整個兒地了結了。只有當遭遇到大量內毒素自由分子的信號,讓肌體想起了大量弧菌的存在時,鱟才驚惶失措,一下子使出了自衛的渾身解數,這才把自己毀了。

這種過程基本上是一種對於信號的反應,有點象蓄奴蟻分泌的外激素,這種外激素在受害蟻群中引起恐慌,導致受害螞蟻群落的混亂和瓦解。

我覺得,我們的大多數疾病很可能都是這樣得的。有些時候,濫殺的機制是有免疫作用的,但象鱟的例子中一樣,經常是一些更加遠古的記憶。我們因一些信號就把自己撕毀成碎片,我們在這些信號面前非常脆弱,比在任何食肉獸群面前還脆弱。實際上,我們在受著自身的五角大樓的擺布。大多數時候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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