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時光·芭蕉雨 二十九、這一刻,我突然聽到了時光飛逝的聲響。

我醒來的時候,在一個寬大的床上。

床頭擱置著幾束安神作用的薰衣草,深紫色,像是情人溫柔深情的眸子;房間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混雜著洋甘菊、橙花香的氣息,讓人產生一種難以抗拒的心安。

陽光剛剛好,不偏不倚地灑在我的枕頭邊上。捲曲的發,在陽光映射下,透出琥珀色的光澤。

那一刻,我彷彿被一種情緒給狠狠擊中了——

是了,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十六歲那年,我第一次遇見天佑的情形……那也是一次我在迷糊之間以為看到了「涼生」,對著那個陌生的男子喊了一聲「哥」之後,也是陽光凌亂的清晨,也是在一間陌生的房間里……只不過那是一個透露著危險訊息的房間。

可今時今日,同樣是一個陌生的房子,雖然訝異,卻意外心安。

我見四周沒有人,便掙扎著起身,下床。

身體在陽光下,有種意外的綿軟。

突然,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還好,沒有毀容。

記憶漸漸地在我腦子裡蘇醒,我記得我好像是被送進了醫院,然後在掛了點滴,是缺氧造成的窒息。

醫院裡,我似乎迷迷糊糊醒來過,看到過涼生在我身邊,他溫柔如水的眉眼,像一個不可觸碰的幻象,彷彿一伸手,這種美好就會碎成泡影……

我似乎還同他說過話,寥寥幾句,大概是太害怕說話會讓這種美好碎滅,然後發現只是夢一場,於是強迫自己閉上了嘴巴,或許是最近太虛弱,不免有又跌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我一邊為我有些衰退的記憶力感到沮喪,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出門去。

樓下,客廳里,涼生背對著窗,望著遠方。旁邊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不停的記錄著什麼,很謹慎的表情。

我看看自己身上,是一件寬大的睡袍,走出去,也實在不雅,所以只好悄悄躲在牆角,偷聽著。

他們似乎交談著什麼嚴肅的事情。

涼生的聲音很清冷,清冷得就像冬天的碎冰,雖然稜角凌厲,卻似乎會融化在呵氣的溫柔中。他一字一頓地說,去給我查清楚,程天佑現在到底在哪裡!

他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查程天佑在哪裡,但是我隱約有些不安,他莫不是嗅到了我和程天佑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麼嚴重的問題,並不像未央說的那樣普通的情侶之間的吵架?

中年男子連忙點點頭,雖然涼生讓他查程天佑的這件事情讓他有些訝異,但還是恭敬地說,我儘快查清,您放心。

說完,他就收拾起文件夾,說,先生,我不過去了一趟法國的日子,你就這麼大病一場,您要好好休養身體。程老爺子那裡,家裡人都照應著。榮源典當行里的事情,您不必事事過問,交給他們就是,我會替您監督。

說完,他起身。沖涼生的背影微微一躬,準備離開。

突然,涼生回頭,喊住他。

半晌,涼生嘴角噙著笑,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老陳,心腹心腹,不是一個離著你近的人,就擔當得了這個詞。

老陳一愣,隨即點點頭,說,我跟了先生五年,從先生到法國讀書開始。程老先生將您交給我,讓我跟著您……

涼生看著他,搖搖頭,眼睛裡閃過一絲疏離的笑,別有深意地說,看樣子,還是外祖父更重要,程家似乎更重要……

老陳精於世故,大概看出了涼生笑容里背後的不滿,他就笑,說,我跟了程老先生雖然十多年,可說到倚重,先生更厚待我……

涼生也笑,嘴角輕輕一揚,說,陳叔,這……你就見外了。我只是驚覺你也算半個程家的人,委託你去查程家大少爺似乎……

老陳一聽這個稱呼嚇了一跳,後半句更像是對他忠誠度的詰難,連忙解釋說,哎呦,先生,這個稱呼我真是擔當不起啊。我為先生出力,鞍前馬後,理所應當。再說,您查詢他的下落也是出於關心……

好一個八面玲瓏。

但是,很顯然,涼生這次鐵了心讓老陳擺明立場,所以他一笑,說,我關心的是我妹妹。說完,他眉眼淡淡,看了老陳一眼,又轉回頭望著窗外,不看老陳。

半晌,他說,語調很清閑,卻意味深長——陳叔,我從十九歲開始,一切仰仗你來照顧,身前身後。就連學做生意,都是你帶我入門,在外祖父那裡,元老級別的人那麼多,兩位表兄,也是各有親厚之人,你是老陳也無話可說,而在我這裡,你就是我之外的天,誰都該尊一聲陳叔,並不過分。

他是在對老陳示好?卻是恩威並用的模樣。

他是再告訴老陳,若你肯是我的心腹,你便是二爺,而在程老爺,程家兩兄弟那裡,你就是再拚命,也不過是永遠無法入流的人。

涼生的話,讓老陳愣了一下,他深知這個沉默的男子心思如海,深不可測,可是當這片海湧起浪花撲向自己時,他居然有些不知如何應對,只能冒著冷汗,尷尬地一句,先……

涼生抱著手,看著老陳,目光里滿是笑容,聲音卻有些冷,說,當然,這個尊稱,你可以選擇不要,就像你可以選擇,依然把我這裡的一舉一動都事無巨細地上報給老爺子一樣……包括,我今天喊你來跟你說了什麼要你幫我查程天佑的事情。

老陳整個人一哆嗦,他沒有想到,涼生會用這種方式跟他攤牌,告訴他,其實這些年來,他做的事情,自己都清楚。但他又不得不連忙堆笑,說,先生,你言重了。那也是老爺子的一點關心……

說到這裡,老陳自知妄圖圓滑此刻在涼生這裡站不住腳的,所以,他連忙表明了立場,說道,先生,我發誓!從今天開始,什麼事情,出了先生的口,入了老陳的耳朵,就爛在老陳心裡!否則,我就擔不起先生如此厚待。

涼生此時面色意外地平靜,並無驚喜。

他看著老陳,口氣淡淡,說,怎麼選擇是你的事。不過,如果我這裡的事情,若還有傳回外祖父那裡的,那麼,陳叔,我就真的把你送回外祖父身邊。

是了,誰都不想自己那麼透明地生活在別人的掌控之下,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外祖父。他隱忍了五年,終於開始緩緩爆發。

老陳連忙點頭,應和。雖然面上微笑,但看得出,他眼神里的惶恐。

他幾乎是慌亂著,離開了涼生的房子。

我不是老陳,沒混過大家族恩怨,我都能猜測得出涼生話中玄機。

他就是在簡單直接地告訴老陳,你別無選擇——老爺子那裡日薄西山,舊勢力盤根錯節;大少爺和二少爺那裡,經營多年,嚴密的等級關係網早已建立,你混不成心腹;而只有我這裡,可以念在五年情分,既往不咎。

所以,除了乾乾淨淨做我的心腹,你就別妄想左右逢源。

我悄然躲在角落裡,望著落地玻璃窗前,那個眉眼微微冷冽的男子。這是我素來沒有見過的他。這一刻,我突然聽到了時光飛逝的聲響。

朝是青絲暮成雪。

五年歲月,改變了太多;或者說,他並沒在時光之下改變,只是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面,而展示給你的,又是哪一面。

一個男人,他不能將自己的溫情深情展示給下屬;就如同他不能將自己的鐵腕專斷,展示給親人一樣。

他不再是那個校園裡的白衣少年,也不是那個素日里溫文善良的男子,而是一個生活在大家族罅隙里的男子,看似生活優渥卻不得不心思深沉處處謹慎。

眼前的他,剋制而冷漠,讓我突然想起,那次程家聚會後,他在暗夜中強拉我入車廂,強吻我的那一幕……那時的他,只因不能與我相認,只為否定掉自己是涼生、逼我死心。卻不得不做出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的事——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吧,其實,我們並無血緣關係啊。

如此,當初的那一吻,他心裡該有多涼?

生生克制之下的冷酷無情,如同困境里的獸。

一如今日。

此時此刻。

我悄然坐回了房間,想起那暗夜中的吻,想起這次大火,他不顧一切地衝進來抱我離開……無來由地心跳得厲害,發了很長時間呆。

涼生推門而入的時候,我方才驚醒,看了看身上的睡袍,連忙拉起被子,鑽到裡面。

他表情安靜恬淡,像一幅氤氳著霧氣的水墨,清俊溫柔溢滿畫卷,就好像剛才門外,那個眉眼冷漠,聲音冷冽的男人不是他。

他見我醒來,一愣,微微一笑,醒了?

我點點頭,只喊了一聲,哥。竟然一時找不到話說——我一想起薇安發的那條悲催的簡訊,就恨不得將自己的腦袋也鑽到被子里。

涼生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給我端來一杯水,輕輕地說了一句,來,喝點水。便安靜地站在我眼前。

我小口小口地喝水,眼睛四處亂瞟。

我內心糾結著,到底要不要跟涼生解釋一下那個簡訊其實和我無關。突然,我想起了薇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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