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交換·釵頭鳳 楔子 夜奔

很多年後,他站在小院那叢移植來的酸棗樹旁,看著樹杈上已經模糊的刻字,恍惚間又回到那段年少時光,彷彿跌入時間的罅隙里。

在他的眼前,影影綽綽都是那個小小的女孩,她眼角的淚,她唇角的笑。

他輕輕地撫摸著酸棗樹的樹杈,如同隔著歲月,觸碰著她,輕輕擦掉她眼角的淚,然後牽起她的手,帶她回家。

就這樣,那個小小的男孩,和那個小小的女孩。

一輩子,都不曾分離。

而這一切,終於歸了流年。剎那芳華,匆匆而去,誰也留不住。

他唇角的笑最終凝固,悲從中來,一刀一刀地刻下十個字,覆蓋住了原來的字跡,凌亂模糊。

一刀,一刀,如同刻在他的心上,錐心刺骨——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他彷彿被這十個字燙傷了雙目,緩緩閉上了雙眼。

天空似乎落了雨。

不是淚。

魏家坪的清晨,像一枚沾滿了露珠的青果,淡淡的,軟軟的,滿是家鄉的氣息,母親的味道。

當第一縷陽光招著溫暖的手歡躍過塵封的窗戶,微笑著吻向我的臉時,我從長長的夢境中醒來,張開雙眸的那一刻,他安睡在我的身邊,濃黑若墨的發,長而密的睫毛,就像很多很多年前的小時候那樣。

同樣的老屋子,同樣的床。

那時,他年紀尚小,喜歡側著身子睡著,黑色的小腦袋埋在枕頭上,嬰兒一樣;長長的睫毛像只熟睡的天鵝一樣棲息在他閉著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抖動,白色皮膚透著淡淡的粉。

我緩緩閉上眼睛。

就好像,這十多年,我們從未離開過魏家坪。

就好像,北小武隨時會汲著他英俊瀟洒的破拖鞋翻過我們家的矮牆,喊一句,涼生,姜生,倆豬,上學啦。

就好像,片刻間,院里的壓水井就會吱吱嘎嘎的響起,在母親的粗糙的手裡。彷彿她還健在,辛苦勞作的一天將由此開始。而她的小女兒將會像雲雀一樣飛到她的身前,喊一聲,媽媽,我來!雖然,最終水桶一定會落到她哥哥手裡……

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會出現,只能出現在我的夢境里。而唯一的幸福便是,他在我的身邊。

是的,他在。

不知是幸福,還是難過,眼淚止不住從我的眼裡緩緩的流下來。

我將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上,雙手輕輕握成拳橫在胸口,像嬰兒睡夢中的姿態。他們說,嬰兒睡姿的人,都是缺少安全感的,貪戀更多的安心和溫暖。

那是一種我預料不及的親密——彷彿是一種綿密而悲憫的吻,我眼角的淚水被一點點的溫熱給舔舐掉。

我尖叫著,慌亂的睜開眼睛——他醒了,臉就在我眼前,不足十厘米的距離,俊美如玉的容顏,令人不安的溫熱氣息。他俯身,專註而心疼的看著我,說,怎麼了?

這是我沒有想過的吻,就在這一刻發生在我和他之間。頃刻間,只感覺心裡好像幾百幾千隻小鹿在亂撞。我錯開他的眼神,不知道做何言語。

我竭力平穩了自己的呼吸,腦袋裡一片漿糊,尷尬的起身,卻依然不知所措,我說,我,我,沒想到這、這麼快……

他先是一愣,突然明白了我的話,居然忍不住笑出了聲音。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成年男子特有的戲謔和曖昧,又夾雜著淡淡無奈。這種表情,是我第一次從他的眼裡發現,讓我心動卻也讓我惶惑。

他用極其無辜的眼神看著我,指了指端坐在我們中間的「冬菇」。

「冬菇」也很無辜的看著我,用小舌頭舔了舔自己的貓爪子,沖我「喵嗚——」了一聲,大概是以抗議的方式告訴我,你眼淚味道差極了!

我知道自己居然誤會了他,頓時臉紅的像個熟透的蝦子,覺得面子里子都丟光了,想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晴天來倆霹靂,劈死我算完;或者給我個老鼠洞,讓我把自己活埋掉了斷此生。

他依然只是笑,那種笑很溫暖,如同春天的漫山遍野的山花一樣,不覺間就會鋪天蓋地,四海潮升。

大概是怕我尷尬,他沒繼續取笑我。

他下床,洗漱後,從井裡給我端來一盆水。

我正在床上扯冬菇的尾巴,咒罵著,臭冬菇!讓你舔我的眼淚,舔我的臉啊!你讓我的臉往哪裡放啊,你這臭貓!

他沖我笑了笑,將水盆里兌好熱水,又將牙刷和口杯遞給我。

我尷尬的笑笑,接過杯子,開始刷牙的時候,我將冬菇夾在小腿中間,不讓它動彈,以示懲罰。大約過了三分鐘,他從正間里走出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哎。

嗯?我吞了一口水,回頭望著他。

他像是討論嚴謹的學術一般,一本正經的問,你……希望剛才是我?

噗——我一口水全噴在他臉上。

他抹了一把臉上帶牙膏沫的水,很鎮定,說,看樣子不是。你就別虐冬菇了。一隻貓,不容易。

洗漱完畢,我走出院子的時候,突然,發現魏家坪的天空藍的那麼動人。

院子雖已荒敗,雜草叢生卻也綠意勃勃,繞上牆壁的青藤雖然柔弱,卻也堅決,碧綠中開出了潔白的花兒,微小而頑強。

風兒輕輕吹過,微損的院門吱吱嘎嘎唱著荒涼而悠長的童謠;煙筒里燃起的炊煙,裊裊而上與雲朵為伴;小孩的啼哭聲,母親追在身後喂飯的呼喚聲,聲聲親切……這些觸手可及的溫暖雖然伴以荒涼,但卻那麼生動清晰。

我轉身,他就在我身後,白色的襯衫在晨風中微微鼓起,讓他如在天際,顯得那麼不真實。他沖我微微一笑,說,該吃飯了。

灶台上,三隻碗安靜的呆在上面。兩隻大碗,是我和他的;一隻小碗,是冬菇的。

冬菇蹲在自己的飯碗前,整個身子是圓的,它一邊挑剔的吃著,一邊不懷好意的瞭望著我們的碗,眼神曖昧而哀怨。

他說,昨夜回來的匆忙,沒有準備,先吃點面吧!

說完,他端著兩隻碗,轉身走向院子里。

我的鼻子微微一酸,水煮麵是我執著了一生的回憶,它讓我放棄過唾手可得的幸福,和一個對我用情至深的男子,甚至不惜與整個世界為敵!這該是多大的蠱惑多大的魔力!

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快步上前,輕輕握住了他的衣角,有些怯怯,小聲說,我想吃一輩子。

他沒回頭,但我知道,他的眉心間一定如綻開了一朵歡悅的花,明媚而動人。他低頭,看了看石桌上的水煮麵,輕聲說,那我就做一輩子。

一輩子。

嗯。

一輩子。

彷彿回到了夜奔魏家坪的前夜,燈火輝煌的城市,面對著眾叛親離,在暴怒的外祖父面前,他將我緊緊護在身後,表情決絕,語調堅定:從今天起,再也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了!

我輕輕的將腦袋靠在他的背上,風輕輕吹過,掠過他的衣衫,我的長髮;我想起了曾看過的一句話:千與千尋千般苦,一生一世一雙人。

說的就是這般吧。

他回頭,輕輕扶住我的肩膀,安靜的看著我,微笑,說,都過去了,不是嗎?會好起來的,我答應你!

說完,他似乎猶豫了再三,雙手試圖回抱安撫我的那一刻,院門突然被推開了——

多年不見的鄰居李嬸一手抱著一顆大蔥,拎著她的小孫子嬉笑著走進門,說,啊呀,昨晚我就跟你叔說,老薑家有人!你叔非說進賊了!原來是你們兄妹回來了!是祭拜爹娘吧!哎喲,瞧你哥這俊模樣,老大人了,啥時候帶媳婦回來啊?你們爹媽也泉下瞑目了……

說著,她嚼了一口大蔥,就回頭招呼身後的鄉親們,跟招呼進自家門似的,說,快進來吧,是老薑家的閨女、兒子回來了。

頓時,小院里,湧進了一群人,老老少少,望著我和他,眼笑眉開。口口聲聲交贊著,老薑家倆兄妹好人物喲……

我整個人呆在了原地,冬菇警惕的蹲在我的身後;他的手停在了半空,終於,緩緩的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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