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咆哮營的幸運兒

1868/布賴特·哈特

發生在一個採礦營地的極為感傷的故事。那個營地收養了一個「印第安寶寶」,他們起名為「幸運兒」。我第一次讀到它,是在普林斯頓大學參加一個名叫「美國西部文學」的討論會上,當時一點都沒有感動。在我的讀後感(寫作日期為1992年11月14日)中,我覺得這篇小說唯一值得稱道之處,是其中有趣的角色名字:「矮墩墩」「肯塔克」「法國佬皮特」「切羅基人薩爾」等等。幾年前我碰巧又讀到了《咆哮營的幸運兒》,我哭得很厲害,你會發現我那本多佛超值版上有淚漬。依我看是人到中年變得更多愁善感了。不過我覺得我後來的反應也說明了讀小說需要在適合它的人生階段去讀。記住,瑪雅:我們在二十歲有共鳴的東西到了四十歲的時候不一定能產生共鳴,反之亦然。書本如此,生活亦如此。

——A.J.F.

失竊案發生後的幾個星期里,小島書店的銷售額略有增長,從以往統計來看,這讓人難以置信。A.J.把增長歸因於一項鮮為人知的經濟指標,名為「好奇的鎮民」。

一位心懷善意的鎮民(以下簡稱「心善鎮民」)會悄悄走到辦公桌那裡。「《帖木兒》有消息嗎?」(意為:你個人遭受了重大損失這件事,我可以拿它消遣一下嗎?)

A.J.會回答道:「一點兒也沒有。」(意為:生活還是被毀了。)

心善鎮民:哦,肯定會有線索的。(意為:既然這種情況的結果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損失,樂觀點也花不了我一分錢。)有什麼我沒讀過的嗎?

A.J.:我們有幾種新書。(意為:幾乎全是。你有幾個月,甚至可能幾年沒來過這裡了。)

心善鎮民:我在《紐約時報書評周刊》上讀到過一本書。也許是紅色封面的?

A.J.:哎,聽著挺熟。(意為:那可不是一般的模糊。作者、書名、情節梗概——這些信息對找到書更有用。那本書封面也許是紅色的,它上了《紐約時報書評周刊》,這兩條信息給我的幫助,比你以為的要少得多。)你還記得什麼別的嗎?(用你自己的話。)

這時A.J.會把那位心善鎮民領到新書那面牆,在那裡,他確保能賣給他或她一本精裝書。

很奇怪的是,妮可去世對生意卻有著相反的影響。儘管他像一位納粹黨衛軍軍官一樣沒什麼感情色彩地定時開門、打烊,妮可去世後那三個月,書店的銷售額是史上最低的。當然,人們那時同情他,但人們是過於同情他了。妮可是本地人,是他們中的一分子。當這位普林斯頓大學的畢業生(也是艾麗絲島中學的致辭學生代表)和她眼神嚴肅的丈夫回到艾麗絲島開了一家書店時,他們被感動了。看到總算有年輕人回到家鄉尋求改變,這令人振奮。而她一死,他們覺得自己跟A.J.再無共同之處,除了跟他一樣,都失去了妮可。他們怪他嗎?有些人的確有點怪他。那天晚上為什麼不是他開車送作者回家?他們安慰自己,悄聲說他一直有些怪怪的,還有點異類(他們發誓這麼說絲毫沒有種族歧視的意味);但顯然這個傢伙不是附近這兒的,你要知道。(他出生在新澤西。)那時他們走過那家書店時會屏住呼吸,彷彿那是處墓地。

A.J.看了一遍他們的賒賬卡,得出結論:失竊是種可被接受並能促進社交的損失,而死亡卻會讓人們被孤立。到了十二月,銷售額跌回失竊之前的通常水平。

星期五——離聖誕節剛好還有兩星期——就在打烊前,A.J.把最後的顧客攆走,收好書款。一個穿著鼓鼓囊囊的外套的男人正對著亞歷克斯·克羅斯系列小說 中的最新一部嘰嘰歪歪:「二十六美元好像太貴了,你知道我在網上買會便宜一點,對吧?」A.J.說他確實知道,同時把那人送到門口。「要想有競爭力,你真的應該降價。」那個人說。

「降價?降低。我的。價格。我以前從未考慮過呢。」A.J.語氣溫和地說。

「你這是在耍賴嗎,年輕人?」

「不是,我很感謝。下一次小島書店的股東開會,我絕對要把你這個革新性建議提出來。我知道我們要保有競爭力。咱們倆私下說吧,本世紀初的一段時間內,我們放棄了競爭。我覺得那是個錯誤,但是我的董事會認為最好把競爭留給參加奧運會的運動員、拼詞比賽中的孩子和麥片製造商。如今,我要高興地報告小島書店絕對又開始參與競爭了。順便說一句,書店打烊了。」A.J.指向門口。

當鼓鼓囊囊的外套男人咕噥著走出門口時,一位老太太嘎吱一聲又推開門。她是位常客,所以A.J.盡量不讓自己對她在營業時間過後登門感到不快。「啊,坎伯巴奇太太,」他說,「不幸的是,我們現在要打烊了。」

「費克里先生,別用你那雙奧瑪爾·沙里夫 式的眼睛瞪著我。我對你很惱火。」坎伯巴奇太太強行走過他身旁,把一本厚厚的平裝書「砰」的一聲甩在櫃檯上,「你昨天推薦給我的這本書,是我活到八十二歲讀過的最糟糕的書,我要退款。」

A.J.看看那本書又看看老太太。「您對這本書有什麼意見?」

「很多意見,費克里先生。首先,它是由死神講述的!我是個八十二歲的老太太,我覺得讀一本由死神講述的五百五十二頁的大部頭一點兒都不愉快。我覺得選擇這本書特別不體貼。」

A.J.道了歉,心裡卻毫無歉意。這些人算老幾,憑什麼覺得拿到一本書時,還得獲得保證他們會喜歡這本書?他辦理了退款。書脊有破損,他沒法再賣出去了。「坎伯巴奇太太,」他忍不住說,「看起來你讀了這本書。我想知道您讀了多少。」

「對,我讀了,」她回答道,「我千真萬確讀了它,讓我一夜都沒有睡覺。我對它太惱火了。在我這把年紀,我很不願意一夜不睡,也不想再像這本小說不時刺激我猛流眼淚那樣落淚了。你下次再推薦什麼書給我,我希望你能記住這一點,費克里先生。」

「我會的,」他說,「我誠心向您道歉,坎伯巴奇太太。我們的大多數顧客都很喜歡這本《偷書賊》 。」

書店一關門,A.J.就上樓換上跑步的衣服。他從書店的前門出去,習慣性地沒有鎖門。

A.J.跑過越野跑,先是在高中校隊,然後在普林斯頓大學。他選擇這項運動,主要是因為除了讀書認真,別的他都不擅長。他從來沒有真正把越野跑看作是多麼大的本事。他高中時的教練誇張地稱他為「可靠的中間人」,指的是A.J.不管跟任何一群人比賽,總可以指望他取得中等偏上的名次。現在他有段時間沒有跑步了,他得承認那是種本事。以他現在的狀態,他做不到一口氣跑兩英里。他很少跑得超過五英里,他的背部、腿——基本上是全身每個地方都痛。後來發現疼痛是好事。他以前經常邊跑邊想事情,而疼痛讓他可以不去做那種徒勞無益的事。

跑到最後開始下雪了。他不想把泥巴帶進室內,就在前廊脫下跑步鞋。他倚在前門上,門一下子開了。他知道自己沒鎖門,但他確信自己沒有就這樣把門開著。他打開燈,好像全都挺正常,收款機也不像有人動過。大概是風把門吹開了。他關了燈,快上樓梯時聽到一聲哭聲,就像鳥叫那麼尖銳。哭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持續的時間更長。

A.J.再次把燈打開,走回門口那裡,然後把書店裡的每條過道都來回走了一遍。他來到最後一排,那裡是存書很少的兒童及青少年圖書區。一個小孩坐在地板上,把書店裡唯一一本《野獸家園》 (這是小島書店肯屈尊進貨的少數幾本繪本之一)放在腿上,翻開到一半的地方。這是個大寶寶了,A.J.想。不是個新生兒。A.J.無法準確估出年齡,因為除了他自己,他私底下從不認識任何小孩。他在家裡排行最小,也不用說他跟妮可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那個小孩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滑雪衫,一頭淡褐色頭髮非常捲曲,眼睛是深藍色的,皮膚是棕褐色,比A.J.自己的皮膚顏色要淺一點。小傢伙長得相當漂亮。

「你到底是誰?」A.J.問那個小孩。

不知何故,她不再哭了,而是對他微笑。「瑪雅。」她回答。

這個問題容易,A.J.想。「你幾歲了?」他問。

瑪雅伸出兩個手指。

「你兩歲?」

瑪雅又露出微笑,然後朝他伸出胳膊。

「你的媽咪呢?」

瑪雅哭了起來。她一直朝A.J.伸著胳膊。因為看不到自己還有別的什麼選擇,A.J.把她抱了起來。她至少有一箱二十四本精裝書那樣重,重得能讓他閃了腰。那個小孩摟著他的脖子,A.J.注意到她身上很好聞,像是爽身粉和嬰兒油的氣味。顯然,這不是個被疏於照顧或者受虐待的幼兒。她對人友好,穿得漂亮,期待——不,是要求——關愛。當然,這個包裹的主人隨時會回來,還會作出一番完全站得住腳的解釋。比如說車壞了,要麼那位媽媽突然食物中毒。他以後要重新考慮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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