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孤單又漫長的航海 再次面臨的悲劇

悲劇再次無聲無息地找上門。1979年10月26日清晨,父親說「今天要去參加在插橋川舉行的儀式」。我向他道別後,父親就離開了青瓦台,那是一如往常的一天。那天我一樣在青瓦台接待貴賓,度過了忙碌的一天。父親回到青瓦台是在下午三點左右,聽到直升機的聲音後知道父親已經回來了,但是因為有貴賓來訪,和父親的見面就移到了晚餐時間。等貴賓回去後,我去找父親才得知,晚上他已經和其他人在宮井洞有約。過去父親在外用餐時,都會用電話事先告知,但那天因為我在見外賓,就告訴秘書要我自己先在家用晚餐。

那天我從電視里看到插橋川的完工典禮。按下排水閘門的按鈕後,巨大的水柱從閘門傾瀉而出,父親看到這景象露出了非常滿意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他的臉色異常蒼白,雖然是用黑白電視觀看,依舊能看得出父親蒼白的臉色,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的面孔彷彿不像活在這世上的人一樣。而當時的我只想著父親的健康恐怕亮起了紅燈,得要更加註意他的健康才是。

之後跟隨在父親身邊的秘書才告訴我,當天其實發生了許多不尋常的事情。明明徹底做好了萬全準備,但當父親揭幕的那一瞬間,紀念塔上的布幕卻只拉下了一半。活動結束之後為了要用午餐而前往道高溫泉觀光飯店,結果那裡飼養的獐子聽到父親搭的直升機的聲音,嚇得到處亂跳,最後撞到樹上死掉了。也許這些事情都只是巧合,但這些狀況確實也都發生在那一天。

我隔天的行程很滿,所以決定要早點入睡。差不多夜裡一點三十分左右,我被電話鈴聲吵醒。「麻煩請起床準備一下。」聽到電話另一邊秘書的這番話,我的脊背突然升起一股寒意,腦中像閃電般閃過母親當初被暗殺的畫面。

稍後金桂元秘書室長來到了官邸。

「總統閣下過世了。」

聽到這一番話,我的身體瞬間凍結。

「怎麼會這樣……」

金桂元秘書室長簡單向我報告了當晚發生的事情。

「前方沒有任何異常嗎?」

這句話無意識中脫口而出,我顧慮的竟然是三八線的安全,也許我當時擔心的是朝鮮會趁著父親過世這個時刻發起武力進攻。

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是怎麼熬過去的,恐怖的寧靜緩緩包圍,一開始只是一陣寒意襲來,接著全身上下開始不停地顫抖起來。當一個人受到太大打擊時,聽說是哭不出來的,那晚我終於明白了。慢慢地全身的感覺逐漸消失,彷彿置身在令人暈眩的夢境之中。

父親的遺體在凌晨天一亮就移回了青瓦台,就安置在五年前放置母親遺體的屏風後面。那一刻,即使有人在背後刺我一刀,恐怕我也不會覺得痛了。

父親的表情非常安詳,彷彿睡在一個非常舒服的夢裡一樣,非常平靜。我抓緊父親已經失去溫度的手,這是此生父女之間最後一次的告別。父親還有太多話沒對我說,多希望自己能像個孩子一樣哭鬧,叫他不要丟下我們離開。

當我恢複意識時,看到號啕大哭的弟弟,他怕哭聲太大,用手捂著嘴巴。我看著他,心裡彷彿撕裂般地疼痛。槿令的眼裡也不停地流下眼淚,外表看起來堅強又活潑的她,其實是一個心思非常細膩的孩子。於是我靜靜地擁抱了我的弟弟妹妹,就像母親過世的時候,父親緊緊抱住我們一樣,我用力地緊抱住我的家人。

突然想起中秋節前夕,父親到母親墓園掃墓回來的時候對我說的話。他說「我也好想去,過不久我也會去的」。或許當時他已經預見了自己的命運,想到這裡我的心更加劇痛。

靈堂設置在青瓦台的接見室里,喪禮以九日喪的習俗舉行。我們為一般民眾另外準備了焚香所,從喪禮當天開始就不斷湧入哀悼人潮。前來奔喪的人龍超過景福宮的圍牆,甚至看不到盡頭,青瓦台內則不分老少全哭成了一團。

白天我會先隱藏心中的傷痛迎接前來弔喪的客人,但到了晚上痛苦就開始襲來。好幾天我根本闔不上眼睛,彷彿胸口被敲了一根釘子一樣,痛到無法入睡。這感覺讓我覺得不像現實,而是在夢中被噩夢追趕一般。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的手腳像是要被折斷一樣劇烈疼痛,撩起喪服才發現手臂像是被棍子打過一般到處都是紫色的瘀青,而且不只一個地方,看起來就像是拔過火罐一樣,大大的瘀青從肩膀到腳底都是。擔心我的槿令到房間來看我之後,急忙跳起來要我趕快去醫院,但當時那個情形不方便這麼做,所以我決定去青瓦台內的醫務室。

「突然受到太大衝擊和精神上的痛苦時,偶爾會出現像這樣血液凝聚在一處的癥狀。」

醫生從醫學角度來作說明,但是我完全聽不進去。反正只要能確定這個病不會讓我死就行了,我告訴醫生說我明白了。轉身要走出醫務室的時候,聽到醫生用緊急的口吻對我說:「您一定要休息啊,必須好好靜養才行,不然要不了多久就會昏過去的。」

我再次回到焚香所。在前往焚香所的路上,一位太太跪在我面前大聲痛哭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啊……老天爺實在太無情了……」

我把那位太太扶了起來。也許是哭了一整天,她的臉腫腫的,整個人看上去精疲力竭。我請旁人把這位太太送到醫務室,然後就這樣靜靜看著她似乎快要昏倒的背影。很多人像她一樣為父親的去世感到難過,前來靈堂的都是真心哀悼的弔唁者,對我來說也都是需要感謝的人。辦完了九日喪,人民的哀悼隊伍依舊沒有中斷,青瓦台前面擺著滿滿的菊花。

我洗著沾有父親鮮血的領帶和襯衫,根本無法忍住心中湧出的悲痛與淚水。秘書室長交給我父親的衣物時,上頭沾滿了鮮血。因為要急救開刀,還有被撕開過的痕迹,看著這樣的衣服,我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想起幾年前清洗著沾有母親鮮血的韓服時的情景,我就這樣無力地倒在了地上。

不只是一位,父母親兩位都中彈過世——我痛恨這慘酷的現實。洗著沾有父親血跡的衣服,那晚我流了一般人恐怕要哭上一年的淚水。當時我正在度過比死還要痛苦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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